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客栈内，唯有一道女音，轻柔地，细致地，讲述着自己解救女配的过程。

“昨日，那个花妈妈其实是先帝安排的棋子，她是扬州瘦马出身，当年追随官府来到凉州，一马当先，协助官府重开了凉州的商路，官府借此机会，让她当了管事，掌管凉州最大的妓馆。”

“大周民风开化，官员狎妓其实不是很令行禁止的事，胡人更喜欢在这里寻欢作乐，来这里就要喝酒，一喝酒，话就多，就容易说出许多的秘密，先帝可是最会罗布密网的高手，李思是他的唯一的儿子，这些密网当然都交到了李思的手中。”

“但我一开始找错了方向，我以为花妈妈强抢民女，将李南初抓进了花楼，所以对她直言相逼，但是你改变了遇险时间，我就知道，威胁李南初的另有其人。”

“于是，我知道花妈妈是将李南初藏起来了，不是抓，是救。情急之下，我只能利用她对新旧二主的衷心，让她告诉我李南初的下落。”

“对李思，我还是很了解的，明智聪颖，却十分的仁善，他是不会让花妈妈靠买卖少女来维系一张暗网，只可惜，花妈妈不知道我的身份，也不知道她的新主子与我的关系，竟然选择了自杀，不过，她也不冤，安安就是被她抓来的，肯定也还有其他被逼进来的女子。”

“她好坏掺半，功过相辅，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起初，我是没有怀疑的，直到今夜，那些女子在商议退路时，说花妈妈与程树有协议，我才确定，花妈妈其实也在与朝廷勾结。”

“她的同谋就是凉州太守程大人。”

“那个程树，出自巴蜀小氏族，靠着祖上封荫得了一官半职，几次因功升职，最后担任凉州太守，唔，就是不知是如何与江澧兰结识的，回头得好好查一查。”

“此人其实很有才华，不仅文武双全，而且谋略过人，否则西北边境不会如此安稳，这些年繁华更胜从前。他管辖整个凉州，理应公务繁忙，却能第一时间赶到花楼，可见花楼内一定有重要的人或事等着他处理，是因为他来见人或者处理事务，才碰巧遇到了我。”

“我与父亲长相相似，他第一眼就认出了我，可见眼力不错，他对我礼遇有加，可见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但面对我的质问，他却矢口否认，可见，一定是有比我更重要的人或事，让他选择对我撒谎。”

“当然，也或者可能是他对我不够信任，不过，我好歹也是他曾经上司的独女，他明显是对我阳奉阴违，这就很不凑巧了。”

“其实，我能救下李南初，应该有一半是巧合。”

“因为我一开始以为程树对我撒谎的原因是李南初，和亲公主回国需要两国协议，中枢未有批复，程树居然敢自私放人进城，这要是被抓住了，便是通敌大罪。”

“但今日他与我说的话，很显然，他更像是在帮江澧兰，才放李南初进城的。”

温沅芷呵呵笑：“这个江澧兰，可比我这个女主厉害多了，能让凉州太守与他倾心相交。”

“然后，我就想啊，阿初已经进入大周领土，她接下来要怎么办？江澧兰打算如何处置她？我对江澧兰不说了解，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他想回京，十分的想。这应该是他当前最想达成的目的，然后，我忽然就想明白了。”

“先帝的势力遍布各州郡，想要救个人比我还容易。程树不是单纯的因为江澧兰才让李南初进城，他和花妈妈一样，效忠的其实都是李思，江澧兰只是一个送信的，这件事办好了，他就能借此顺利回京。”

“三年前，我瞒着李思，将江澧兰调任扬州，三年后，李思又瞒着我，要将江澧兰送回京都。若我没猜错，最迟三日，朝廷迎接和亲公主回京的奏折就要送来了。”

“我现在就疑惑三件事，第一，江澧兰为何要掺和进来，他在这里起了什么作用？第二，他那个三年差评考核是如何得来的？第三，李思登基一年多，为何现在才让人营救李南初？第三个问题的答案，可能在那只凤钗上。”

“目前就是这样。”温沅芷说完，下床给自己倒杯水，润了润嗓子。

然后，她问道：“我是不是可以提几个问题？”

系统给出回应：“可。”

这就像一种特殊的联系方式，温沅芷用语言口述，系统以文字形式传达信息，双方都能明白对方的意思，交流起来毫无困难。

温沅芷斟酌道：“那个梦境，应该是书本原剧，对吗？”

系统回应一个光秃秃的字：“是”

温沅芷点头，与她想的一样，原剧中，她与江澧兰婚后相处得不错，甚至称得上相爱，但他们年龄相差不过三岁，她还是中年时期，江澧兰就早生华发，英年早逝。

江澧兰的死，全是因为他心中有个结。

温沅芷问出了第二个问题：“现在剧情与原剧发生很大的改变，是因为江澧兰吗？”

系统迟疑了一会，给出两个字：“不知。”

温沅芷紧接着问出第三个问题：“那我还需要做什么？”

系统：“追踪剧情，查缺补漏。”

温沅芷：“......”

温沅芷盯着八个字，在心里磨了磨，逐渐琢磨过来。

剧情发生了变故，脱离了原剧，现在已经不能遵循系统或者上层领导者的某种规则，所以才需要她来帮助系统对剧情进行解释和弥补。

就像这次，李南初无故失踪，是她亲自来凉州追查，才得了李南初的消息。而解救李南初的过程，也是她进行弥补才得以完成，人的心思深，不是只有某种特定程序的系统可以理解，所以，它也需要人为的解释。

“最后一个问题。”温沅芷疑惑道，“既然剧情已经发生紊乱，其实大可不必管，顺其自然不行吗？为何一定要我来追踪呢？”

系统的回答是：“会改朝换代，山河重组。”

温沅芷一愣，明白过来后顿觉毛骨悚然。

剧情若是发生紊乱，那就不是原来的剧本了，新的剧本随意发展，到最后就会进入一种人和事纷乱的局面，那么控制这个剧本的“领导者”就会彻底放弃这个剧本，重新开启一个新的剧本。

所以，要想保住这个世界，她必须将这个故事跟下去，给上面的“领导者”一个完整的剧本。

温沅芷扶额汗颜。

幸好，幸好她完成了第一个任务，才没导致天下大乱。

所以，接下来，她要一直跟在江澧兰和李南初身边，有剧情模糊的地方，她要给予解释，剧情出现谜团的时候，她还要去追查。

-

这一夜，温沅芷根本睡不着，她离开客栈，沿着街道回到花楼，晨光熹微时，坐在了后院的楼顶上，正对前院二楼李南初的休息处。

晨曦柔和，清风徐来，衣袂纷飞。

温沅芷伸出纤纤玉手，将鬓角纷飞的一绺青丝勾到耳后，胳膊搭在膝盖上，形容随意，目光却注视着对屋躺在床上的人，以及给江澧兰擦拭额头的李南初。

李南初身上穿的，还是昨夜的衣服。

彻夜未眠，当真是情根深种。

温沅芷想起了小时候，姑祖母逼着她看书，练武，骑射，君子六艺，她需要样样都学，有时候懒惫了，就会被嬷嬷打手心，打得手心血肉模糊，字都写不好，但还要将字帖写完，否则，又是一顿打。

她有学不完的功课，无聊的阿初就一直陪着她。

姑祖母对她严格，对阿初却很柔和。

阿初不用太用功，夫子上课时，她可以偷偷地睡懒觉；射箭师傅让扎马蹲的时候，她可以偷偷地站到桩子后躲开；嬷嬷教授女红时，她哭喊着：“阿芷不学，我也不要学。”于是，姑祖母就免了她女红课。

阿初一直是娇养长大的。

和亲前夕，还拉着她聊了一夜的话，那时，她脸上有失落，也有释怀，最后露出甜甜的笑容，眼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阿芷，我想明白了，女人这一辈子，可以有自己的事情去做。”

“我先前遇到一个人，我心慕于他，但我知道，他家境贫寒，又远在千里之外，这辈子恐怕都很难到京都，我就算是求父皇和母后，他们也不会让我嫁给这样一个贫民百姓。”

“既然这辈子不能嫁给心爱的人，那嫁给谁不是嫁？远嫁乌孙其实挺好的，听说他们还未受到教化，文字不通，言语粗鲁，这些都没有关系的。”

“我可以教他们，我要带去很多很多的东西，父皇为了弥补我，答应我，只要是我愿意带的，我都可以带去。”

“我要把丝绸带过去，让他们臣服于我；我要将诗经子集带过去，让他们学儒，做一个知礼仪，懂规矩的种族；我还要去草原上种植粮食，我就不信，粟米五谷，难道就没有一种粮食能在草原上生长？”

“作为和亲公主，我可以有很多的事情做。”

十五岁的李南初，天真浪漫，拥有一颗赤诚的心，拿得起，也放得下。

但温沅芷观望，如今的李南初，羸弱不堪，因为一个男人担惊受怕，四处逃难，又因为另一个男人不眠不休。

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本心。

这样的李南初，温沅芷看得直皱眉头，她想，她要去提醒一下李南初。

-

程树推门进来，见到昨夜已经回房休息的李南初，又回到江澧兰的床边照顾，而且，看样子，是衣不解带的照顾了一夜，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明明昨夜大夫说江澧兰并未伤到要害，只要好好休息几日，吃点药就能痊愈，怎么到了公主这儿，就好像是生离死别的大病呢？

程树故意咳出声，说道：“公主，您的侍卫，下官已经放出来了，他此刻正在门外等候。”

李南初眉头微动，淡淡的“嗯”了一声，背对着他，低声道：“程大人，江县令一直没醒，你再去喊一个大夫看看，昨夜来的那个恐怕是个庸医。”

程树没动，道：“启禀公主，这已经是凉州城内最好的大夫了，我看江县令面色红润，烧已经退了，应该很快就会醒过来，不如公主先去看看您的侍卫？”

李南初手指扭着锦衣带，过了须臾，站起来，走出去。

程树想了想，追到门口，“公主请留步。”

李南初面色不佳，冷声道：“怎么，程大人以为救了本宫，就可以对本宫一而再，再而三地指手画脚了？”

此刻的她，眼神如深水幽谭般冰冷，浑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势。

程树拱手低头道：“下官不敢，下官只是有几句话想要提醒一下公主。”

李南初冷冷地看着他。

程树提醒道：“公主有没有想过回京后的事情？”

李南初心中一跳，等他下文。

程树说道：“公主是已经外嫁的和亲公主，回京后，自然会面临再嫁的问题，是再度远嫁和亲，继续为国为民结两国秦晋之好，还是另嫁京中世族子弟，公主是否想过？”

李南初皱起眉头，冷声道：“程大人是什么意思？”

她满身防备，程树却丝毫不在意，说道：“下官想提醒的是，公主如今形单影只，应当给自己找一个靠山，才能在是否再嫁，或者再嫁嫁谁一事上拥有说话的份儿。”

最后，他说道：“江县令人微言轻，并不是一个好靠山。”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时，李南初的目光骤然凌厉，冷笑道：“那大人再指教一下，本宫的靠山，应当是谁？”

“是郡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