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提前一天抵达香港,玉器预展还没撤,乐有薇直奔白玉双鱼佩而去。隔着玻璃展柜,白玉双鱼佩温润柔和,光华内蕴,她想起拍品图录上形容它是“美人端然”,会心一笑。
佳士得的温先生见乐有薇是叶之南带来的人,欣然取出让她端详。叶之南说:“在西班牙了却了一件心事,得给你们派点礼物,明天我拍下来吧。”
这件白玉双鱼佩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它最早是明代永乐皇帝朱棣赠予皇后之物,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几次现身国际拍卖场,都被高价拍走。乐有薇知道叶之南想拍下送给她,她把双鱼佩端放在桌上,还给温先生,笑道:“我只是对永乐皇帝感兴趣。”
温先生问:“为什么?”
叶之南替乐有薇答了:“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嘛,她很喜欢九桅宝船。”
乐有薇没跟他说过这些,但毕竟十九岁时,她就认识叶之南了,他了解她一个小爱好,很平常。不过,在传闻里,则是她十九岁就“跟了他”。
乐有薇不在意。她们也没胆子当着她的面说,管它呢,反正不耽误她挣钱。
温先生把白玉双鱼佩放回去,乐有薇对叶之南笑笑:“我到那边看看。”
叶之南说:“你一向喜欢白玉。”
乐有薇敲敲玻璃:“你看,它不够白。”
白玉双鱼佩被皇后赏赐给孙辈,在明代中期入土,直到清末才重现天日。几百年的地下时光,使它形成了一处青灰色的沁色,在鱼尾翼,如烟似雾,更添灵动,拍卖图录上那句“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恰如其分,她当然知道它很美。【注】
乐有薇踱去另一边,欣赏一只青白玉印盒,她和丁文海分手之前之后,都有追求者,但她没有再谈恋爱,被人问起就说:“当上拍卖师再说。”
叶之南看着她,再磨磨她吧。温先生也瞧着乐有薇,美人眉睫深重,浓妆冶艳,耳坠子是金色的小箭,在发脚处一荡一荡,顾盼生姿,温先生话里有话,揶揄道:“品相完美,看上的人多,得手不容易啊。”
叶之南笑:“洁白无瑕是会更理想。”
温先生付之一哂:“沁色,是特色。”
次日拍卖会上,白玉双鱼佩被一位南通籍商人拍走,乐有薇跟他攀谈,互换联系方式。跟踪拍品是她的习惯,有聚则有散,藏品被转让,重新回流到市场也很平常。
散场后,乐有薇加了一圈联系方式。回云州后,她和这次拍卖会上结识的人都保持了往来,到了下半年,有人找她出让了一尊清代青玉兽面纹鼎。
年底,乐有薇从一位老客户处征集到一件商代凤鸟佩,被国家博物馆收入馆内,跟原有的一件展品刚好是子母件。历经几千年的团聚,在业内引起轰动,连董事长欧庆华都知道她了。
年终会上,乐有薇升为拍卖师,这一年,她二十六岁,进入贝斯特第四个年头。欧庆华夸她是好猎手,猎回件件宝物,抽奖环节偏心了一把,将一把明代的柳叶刀转到她面前,祝她利如刀锋,手到擒来。
凌云和万琴交换眼色,一个以色取利,招摇撞骗的女人,只会耍点嘴皮子,董事长还把她抬得这么高,男人啊,都是肤浅动物。
乐有薇把这两人的眼神交流尽收眼底,其实上位者在她眼里没性别,男男女女都捧着就是了,只可惜权力多数由男性把持,才显得她热衷搞男女关系。
过完年,黄婷和程鹏飞结伴而来,以道喜之名请乐有薇吃饭,提出想投奔她。
三人在实习期间关系就很融洽,然而平起平坐的同事,变成上下级,怎么相处?乐有薇不想答应:“我刚从叶总手下独立出来,能做成什么样不好说,你们来帮我是大材小用。”
黄婷说:“你现在只有三个名额,只招新人累都累死,总得有熟手吧。”
乐有薇笑:“可你们知道,我在工作上独断专行,固执己见。”
程鹏飞反问:“你以为别的领导不这样?有的还动不动脑门一拍,今天一个想法,明天一个想法。”
乐有薇丑话说在前头:“应酬之外,我很专横,做了决策就坚决不接受相反意见,只搞一言堂,想好了?”
程鹏飞笑道:“好不容易当上领导了,谁不想要听话做事的人?你放心使唤,卑职听命。”
黄婷也笑了:“忍不住也会提意见,提完了,还听你的。”
“我就想有人听我的,那就这么定了。”还剩一个名额,乐有薇想从大学校园招聘会上物色人选,实习时的主管姚佳宁找上门了。
这几年,是乐有薇的成长期,于姚佳宁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怀孕,辞职,当全职太太,离婚,争到了孩子的抚养权,出来再就业。
乐有薇为难:“婷婷和鹏飞我本来都不好意思收,何况是您?”
姚佳宁说在哪里都是在工作,但她和大家认识几年,工作合拍,一起做事会很顺手。孩子归她独力抚养,所以她对乐有薇有个不请之求,她时间上得向孩子倾斜点。
孩子在托儿所,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或其他意想不到的状况,姚佳宁就得请假,这种要求只能向熟人提,她也有她难为情的地方。
老同事们执行力强,同心协力,各司其职,成立小团队才两个月,乐有薇的拍卖计划书就被通过了,她将在五月的春拍上,主槌一场玉器杂项拍卖会。
凌云主打珠宝玉器,她和乐有薇在种类上有重合之处。业务部洪经理比对了两边的拍品名录,特别亮眼的都不多,把她们喊去商量:“凌云的数量多,但有薇的品质略高,不如两场并成一场?”
凌云不说话,乐有薇说:“我有个重要物件正在谈,本周一定能定下来。”
洪经理看看凌云:“有薇熬了三四年,第一次上拍,这次你就并给她,省一场成本,劳务费你俩按比例来?”
凌云仍不说话,乐有薇笑道:“我的拍品都还没彻底理顺,凌云的我可能来不及熟悉,洪经理,您都报上去试试?”
洪经理见凌云抵触,点了头:“行吧,有事我们再沟通。”
凌云上楼去找万琴喝咖啡,很郁闷:“洪经理往上报,叶总就看到了,还能批我的吗?”
万琴没奈何:“都是小拍,一场劳务费没两个钱,你让一让不行吗?当面得罪她,她不会去跟叶之南哭吗?我跟他平级,说不着他。”
凌云在宣传部门待到第三年时,公司有个内部选拔会,她以第二名的分数跻身拍卖师之列。乐有薇没报名,她很遗憾,她想在场上力压乐有薇,落了空。她烦道:“夏至当年就上拍卖台了,去年都接替叶总主槌中国古代书画了,我第三年靠自己,也上拍卖台了。她熬到现在,我就该让路?”
万琴扔个糖包给她:“这你就不懂了,几年都不让她主槌,叶之南是存心摁着她呢。”
凌云瞪大眼:“为什么?”
万琴说:“不能喂太饱了。翅膀硬了,心野了,就不跟他了。”
乐有薇私下为人狂妄,感情上竟如此气短,凌云哼道:“叶总没家室,却不肯娶她,她就不能狠狠心,自己走人吗?”
“不跟他跟谁?她以前那个男朋友,一穷二白都不要她,叶之南干嘛就得娶她,外面大把女人想嫁他。”万琴慢饮咖啡,“美貌又不是什么稀缺品,再说她长得也就还凑合,公司比她漂亮的一大把。”
凌云不赞同:“美貌还不算稀缺品?”
万琴严肃地说:“灵魂才是。叶之南那种穿花蝴蝶,他懂什么。”
凌云回到办公室,洪经理转发了叶之南的批复:“拍卖师,得多在拍场上积累经验。既然成本下得来,两边都做吧,时间多间隔几天。”
乐有薇没告状?凌云对着邮件出神,美貌必然是稀缺品,很好用,不看到她的时候,我才比较讨厌她。
洪经理把凌云的珠宝玉器拍卖会预排在春拍第二天上午,乐有薇的玉器杂项拍卖会则是第七天下午,谁手握重器,谁吸引到的买家就会多些。
乐有薇打出电话,那次在香港佳士得拍卖会上,她和拍得白玉双鱼佩的商人互留联系方式,三不五时向对方通报行情,分享资讯。拍卖行业巨头林立,货主转让物品时,会有更好的选择,但她做足了人脉维系,当他们打算出让,会想到她。
商人姓康,做服装生意,仅仅一年,他的生活就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工厂关了一家,太太换了一位。
新娶的这位大学刚毕业,比老康小了快二十岁。请柬上,她的名字是陈妍丽,但她所有的社交网页上,都自称为贝拉小姐。乐有薇便喊她Bella,她笑得分外甜蜜,拉着乐有薇自拍了一堆照片。
婚宴上,乐有薇说:“我是贝斯特拍卖公司的,你有藏品想出手,记得找我。”次日,陈贝拉就约她喝下午茶,说要抛售一批古董,其中就包括白玉双鱼佩。
一年前,老康说太太信星座,这件玉佩送给太太当结婚纪念日礼物,她是双鱼座。两人离婚,太太要走了房产店铺和现金,外加一双女儿,老康送她的礼物她一件都没拿。
陈贝拉说:“她觉得是讽刺,我更不会要了。”
当然,黄金和奢饰品陈贝拉还是留下了,老旧的玉器欣赏不了,能卖则卖。前妻置办的沙发桌椅双人床,陈贝拉先后扔掉了,乐有薇每次游说她出让藏品,都被她拉着逛家具城,委托拍卖合同却总拖着不签。
在古玩行当,玉佩很难算是重器,但白玉双鱼佩是永乐皇帝朱棣馈赠皇后之物,对一场玉器杂项拍卖会至关重要,乐有薇自然视为重器,她约陈贝拉签合同,电话里,陈贝拉模棱两可:“要不,你先过来吧。”
人对物有感情,惜售心理很正常,但前妻的旧物,陈贝拉原本眼不见为净。乐有薇怀疑有同行截胡,开车赶去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