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的容貌和生前最后时刻一样,眼前这三万士兵,明明是上一代人,却都有着比老皇帝还年轻的容貌。
老皇帝后退两步,望着眼前这个面容年轻的叔伯,苦笑道:“若没有你们,就没有现在的中信国,倘若朕说任由百姓抹黑父亲是为了中信国,你们可信。”
“傻子才会信,分明就是为了你的一己私欲,少忽悠鬼了。”一道陌生的声音响彻大殿。
来人根本没有刻意隐去身形,连没有鬼火鳞的兰槐目光都不由得凛了些。
鬼王跟在一鬼魂身后,慢悠悠闲逛般从大殿外迈步进来,一眼便望见了随风,道:“好久不见呀,在人间看见你果然比在地府看见更舒服,怎么还戴着面具,哦差点忘了还没给你治脸。”
红眼鬼认出这是地府的鬼王,侧身给他让位。
鬼王过来,一手揭开随风的面具,一手掏出面镜子对着他的脸一照,随风脸上的红印瞬间便消失不见,露出原本清秀俊丽的容颜。
随着容颜露出,鬼王眼神越来越冷淡。“不错,我竟也有眼瞎的时刻。”
他忽而假笑地指了指老皇帝,道:“还不给他行礼吗?”
话音刚落,众人这才注意到鬼王旁边那只鬼,刷的一声,殿内整整齐齐跪下,除了鬼王和随风,当然,还有看不见这只鬼的兰槐。
盔甲整齐的摩擦声,老皇帝跪下叩首的声音,齐刷刷一片。
“都起来吧。”那鬼沉声道。
挺拔的身姿,掩不住的轩昂之气,还有那身与老皇帝相似的玄色镀金龙袍,正是祖明世。
两个皇帝站在一处,一位伟岸如山,一位怯懦难看。
兰槐立在一侧,望着跪下的整齐一片,面上的烦躁更甚,忽然,手上传来一阵暖意,眼前的一切忽而清明,他总算看清祖明世和众鬼。
顺着瞧过去,随风的手正牵着他,二人手心叠着一块鬼火鳞,兰槐抬手就要挣开,随风死死握住,“我害怕祖明世,他太威严,你要保护我。”
兰槐不动了,道:“是你逼我保护你的。”
“是是是,是我。“死傲娇,想看八卦就直说,一直往他这瞥是怎么回事。
目睹一切的鬼王嗤了一声,转身走出大殿,那边,祖明世已经和老皇帝展开交流,随风津津有味地听着,主角到位,真相如何总算可以揭晓了。
祖明世去世时和老皇帝的年纪差不多,如今父子站在一处倒似同龄老者闲聊,“父亲,您怎么会来?”
“鬼王说这里有一桩旧事要我来了结,否则中信国会大乱。”祖明世蹙着眉心,不满道:“看看你现在,身上哪里有半点帝王的模样,好生站好。”
老皇帝立刻抹掉脸上的泪水站直,红眼鬼便道:“方才的话还没说完,继续,当着先帝的面说清楚。”
原本鼓起勇气打算说出真相的老皇帝又成了哑巴,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见状随风高声对祖明世道:“我来替皇上说吧,我初来丰都时听了一出戏,唱词都在骂您是个暴君,还说丰都闹水灾也是您下令铸造铜人惹来的天灾,甚至小孩啼哭都能怪到您身上,但是,您的儿子,现在的皇帝,一点也不在乎,甚至还推波助澜了一番,默认百姓们在市井间随意辱没您,就是这样。”
随风七七八八说了一大堆,说完后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段,“对了,还说您穷兵黩武不顾百姓四处征战,杀子弑父,视人命如草芥随意灭了旁人九族。”
听到补充的话后,老皇帝脸色煞白。
一连串话说下来,随风激动的心情无法平复,来了,真相要来了,这位和秦始皇经历如此相似的人,会不会和秦始皇一样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和抱负呢?
果然,此话一出殿内众鬼躁动起来。
“胡说!皇上才没有杀子弑父!”
“二公子您怎么可以这样呢!皇上做着一切是为了什么您不知道吗?!”
“当真是无理!皇上的用心在你们看来竟成了穷兵黩武!一帮无知的蠢货!”
…………
千言万语,老皇帝最终只化作一句:“对不起,父亲。”
祖明世听完这一切,眉宇沉沉,漆黑的眼珠中蕴藏了滔天的怒色,道:“想我祖明世戎马半生,平藩国,定战乱,立新规,是朕让十方安定,若不是朕,这些人又何来的闲余辱骂朕!”
祖明世眼中湿润,愤恨与不平齐聚,“他们这些人,未曾体验过高位的苦痛,又何看得见四方的苦难,轻飘飘评判朕的功绩!你们只知朕一生都在打仗,又怎知若没有这几十年的沙场戎马,中信国早就成了众藩国的盘中餐!”
老皇帝边哭边摇头,“父亲,您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世人愚笨,又非本人如何能知晓,他们只能以自己的思想去评判,您走后中信国大乱,周遭藩国隐有再度割据之势,民怨滔天,如今尚能勉强克制藩国之乱,可百姓内乱难防啊父亲!”
百姓哪里看得见别的,只知道藩国又来了,中信国又要打仗了,加上民间残余的前各藩国的势力汇聚,民间起义只多不少,后来又多了蛮蛮作乱,多次求神不得,为了克制这些,他只能祸水东引,将一切都怪到百姓本就憎恶的祖明世身上,有了发泄的源头,大家就知道这都是先帝的错,新帝会解决困难让中信国不倒。
“孩儿如何没想过像您一般带兵征战平定四方,可孩儿自知愚笨,不如您贤能善战,只能苦守啊!!!”
老皇帝又悔又恨,悔年轻时不学习武功谋略,恨枉为人子。
祖明世胸中的愤怒未消,闻言愣怔片刻,再清醒过来时眼中多了丝痛楚,“怪朕,若是朕在世时能考虑到后世,能求得长生,真正留给你们一个安稳的国家便不会有这些事情发生了。”
“可是,老天不公,任凭朕如何请求如何祭祀,都不肯赐予朕长生。”
祖明世望着殿内自己那副画像,目光聚在那把黑柄宝剑上,那是他的轱辘宝剑,伴随他平定十国,后被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自折断,如今早就不知去向。
兰槐瞥了随风一眼,“想知道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随风连忙点头,这可是山寨版千古一帝,当然想知道了,点完头才反应过来可能是这死傲娇想知道。
兰槐走过去,随风赶紧握住他的手跟着过去。“想让天下百姓知道你的过去和你的抱负吗?若是想,就闭眼盘腿坐下,今夜过后,你的记忆会尽数出现在百姓梦中。”
老皇帝急忙摇头道:“不行!若是中信国百姓没了发泄源头因此大乱怎么办!”
闻言,随风简直想打醒这个老皇帝,这样蠢的人究竟是怎么当上皇帝的?治标不治本的道理不懂吗?什么时候一个人都能左右一个王朝的兴衰了?
他道:“百姓对先帝的怨气确实大到可以让他们信服您,那之后呢?您如何保证中信国今后可以应对藩国之争,与其如此,不如让百姓知道他们有一个好国君,心悦臣服于中信国而不是臣服您,这样就算未来中信国没了,百姓心中至少还记得曾经他们有过一个贤明帝王,不至于后世无人铭记中信国。”
老皇帝不知想到了什么,本来快被他说服了,结果又摇头。
于是随风只能把希望寄托于祖明世。这样的人,就算不被尊崇,至少不该被世人诟病。
祖明世道:“说得有理,如今朕为鬼魂,一事无成,若是朕的抱负为人所知,有人生出了和朕一样的抱负,哪怕谋朝篡位朕也不介意,只要能护天下安稳,百姓不再流离失所,四海不再割据,朕便心安了。”
众人皆是一惊,他们都没想到祖明世竟然可以为了天下做到如此。
得了这里最牛逼人物的准许,老皇帝再有不满也只能憋回去。
随风放心了,祖明世依言盘腿坐下,闭上双眼后兰槐起手施法,紫光渐渐没入祖明世额间,紫光散去的瞬间,大殿内除了随风和兰槐,所有人全部闭上眼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随风眼前出现一片紫光的透明屏障,屏障之中,一个小孩正拎着一颗不知名动物的头颅在枯黄的林间游走,头颅比小孩身子都壮,竟也拎得动。眉宇稚嫩,依稀能看出祖明世的影子,应该是小时候的祖明世。
随风转身看身后倒了一片的人,疑惑。“他们在梦里看,我们在这里看。”兰槐冷淡道。
随风回头,开始看修仙版的古代直播回放。“这什么东西的头?”
怪眼熟,可毛太长。
“狮子。”
林间,祖明世拎着血淋淋的狮子头颅赤脚踩在地上,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就往林子外走去,迎面走来一个侍女,侍女嫌弃地后退两步,捂着口鼻,“大公子,快快扔掉,回去沐浴更衣,王上要见你。”
小祖明世犹豫地盯了手中的狮子头颅片刻,毫不留情地扔下山坡,蹲在边上看着狮子头咕噜咕噜滚下去,留下一片血路,这才拍拍裤腿随意抹了手上的血迹走出去。
回到房中,祖明世沐浴换了身干净的白色锦衣才去见殿中见王上。
“明世见过父亲。”
王上抬手让他起来,肃声问道:“书读得如何了?”
祖明世低头奶声奶气地回答,“夫子昨日,前日,大前日留的都已经读完记下了,父亲可要孩儿背给您听?
“不必,留着到了冕国再背也不迟。”祖明世恍地抬起头,明亮的眼睛眨个不停。
王上烦躁道:“回去收拾下,明日启程去冕国,冕国大公子缺个伴读,看上你课业好,去了后没有本王命令不得回丰都。”
祖明世还想问什么,高台上的父亲已经起身离开,到了冕国祖明世才明白,自己这是被当作质子送到了冕国。
他的母亲是父亲的第一个妻子,本该无上尊荣,可他从小就是个异类,力大无穷,喜欢在山林间和野兽搏斗,每每取下一颗头颅便觉畅快,没有人喜欢他,包括父亲。
很可惜,父亲不喜欢他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这个,若是这个就好了,他改就是。
只因他母亲是冕国公主,丰都一个小藩国常年被各国打压,他母亲一朝看上父亲,冕国王上便强行将人嫁了过来,生了他。
小小的祖明世对着屋子里的兽骨小声道:“左右都不喜欢我,那我就做自己。”
祖明世到冕国后,成了冕国公子们的玩物,不舒服就踹他一脚,高兴了就让他跳个舞唱个歌,天冷了就让他去暖床,天热了就令他搬冰块做苦力,屋子里热了冷了都能怪他办事不力。
有时他忍不住了便会大喊:“我母亲是你们这里的公主,你们欺负我就是欺负她!不怕王上怪罪吗?”
公子们哈哈大笑,“那又如何?你敢去告吗?你觉得我父亲会信你还是信我这个亲儿子啊?不怕丰都被灭就去告呗!”
此后,祖明世牢牢记得这日的谈话,弱国无尊严,他要丰都强大。
直到一场战争爆发,他才动了统一十国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