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握住“鲵”伸过来的手,攀着甲板边缘借着她这一拉的力利落翻身而上。海水顺着他身体淌下,积了一滩。
“你的船呢?”
“沉了。”他随手用湿漉漉的袖子抹了把脸,甚至还没来得及接“鲵”递过来的布巾和干衣服,只一把抓住她的手,“丝萝,首领来了。”
“鲵”——抑或左丝萝,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会儿,忽地愕然睁大了眼。
···
何子规踏上了娜塔所说的那座岛。此时天边已略略见一线白,想来那船也该沉了。
他们几个人是留了性命在,但船上那些无辜的船员和客商,俱都成了海底沦落的冤魂。
她站定沉思,转过身面向夜色下更显深沉无垠的沧海,深深俯身行了一礼。
一礼毕,她握紧红尘,回身向岛上更深处走去。
她、何方和风雅楼的二位影客自是可以斩杀娜塔后直接离开,但她顺着娜塔的话往下说,一方面是因为五仙教主乌木兰和师父的交情,一方面则是想着从娜塔口中套出血月教的去向。
那时偃月长老口中虽说钓来“鲸”是为了后续将她引来、她此行帮他们省下了下一步,但血月教对她这边所说的话一向都只能信一半。引她大概是真,却不一定真帮他们省了力。
反而,还有可能打乱了他们原本的计划。
船上虽有火/药,又有娜塔堵截,但从方才那一连串事情来看,惊险是惊险了点儿,可他们并非是完全无法脱身。除了平白搭上一条苏氏商会的船和满船的受牵连者,似乎并无其他的意义。
这看似一环接一环的捕杀,实际上又疏漏得很,恰恰说明了血月教或苏氏商会准备得仓促。
何子规一面留意着四周的动静向前走,一面推测着偃月长老本来的目的。若说是血月教以苏氏商会的船钓来“鲸鲵”二人,从偃月长老说欲邀“鲸鲵”走上一遭那句话来看,应是要将他们带到什么地方去,从而将她引到那里。
而她手中没有多余的线索,套娜塔的话从而摸过来实在算得上是瞎猫乱碰,赌上一把罢了。
她一向不惧请君入瓮。反之,她最乐意顺着他们的意钻进去,然后从里面将那“瓮”打个粉碎。
岛屿外面一圈是沙滩,往里面走不远是一片林子。她于林间穿梭,凭着大致的感觉摸索着往岛屿中心而去。
她不知道她漂来的速度究竟如何,但以她的轻功而言,至少肯定会比娜塔要快。如今已到这个时候,海上还未有爆炸声传来,血月教的人应已知娜塔失手,再无接应必要——但应当还未来得及撤出去。
何子规心神一转,加快脚步往林子深处而去。她并未动用轻功,沿途反而还弄出了些不大不小的声响,在一刻钟后,这番打草总算不负苦心地惊了蛇。
红尘淡红剑光一闪,一剑斩杀了身后骤然袭出的身影。那身影自半空失力,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提剑转身。
暴起的数道黑影后,一轮被重重树影割得破破碎碎的、灿金红烈的日头正缓缓自海面升起。
···
一艘大船快行于海面上,船头桅杆上扬着绘有鲸鲵与海浪纹的两面旗帜。此时已是清晨,晨风与曦光扑面而来,船头之人的手心却因为薄汗的缘故,一片冰凉。
“鲸”此时已摘了面罩,露出了一张年轻的脸。那张脸并不凶神恶煞,反而更偏一种清秀的长相,而且看上去并不超过二十五岁,因着常年在海上生活的缘故晒得有些偏黑,也较显粗糙,或许真实年龄还会更低。
“鲵”也正值好年纪,只是眼上一道疤在本温和甜美的容颜上添了几分冷厉。
“老大!那边有人!”
船头的二人闻言,迅速赶到那喊话的手下身边。船只逐渐靠近,却见那甲板残块之上,男子着缃黄,女子着暗粉,少年着墨黑。
惟独未有那道鸦青身影。
将他们接到船上,“鲸”和“鲵”未等他们道谢,先行异口同声地问道:“首领呢?”
“首领?”辛未和庚辰稍有些懵。
何方听他们这称呼,便已明了了个大概。昔年何子规组建“魅影”,其他人也许不大有所耳闻,但霁月居一门却都清楚:“女郎应该是……去找血月教的人了。”
少年心思总是意外地敏感。在与辛未、庚辰先行离开后不久,他便察觉到了何子规的用意——每次她要独自去涉险的时候,都会想个办法把他支开,或是直接教他回避,或是不动声色。
前者至少能让他有个准备,后者就如现在这般,往往无声无息,让人连担忧都只能飘在半空,落不到实处去。
他大概能猜到她此行目的,却猜不到她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
“鲵”默然打量了他片刻,不太确定地开口:“你是……何方?”
何方一怔,下意识点了点头。
“鲵”好像只是随口一问,又转过身与“鲸”低声交谈了几句,二人声音放得很轻,何方离得不远,也只能依稀听得其中“首领”“苏家”之类的字眼。短暂的交流后,“鲸”一颔首,道:“不错,偃月设此局本是为了妳我。”
那艘苏氏商会的船兜不住早有充分准备的何子规、何方加上两位风雅楼影客,但要对付不明情况的“鲸鲵”或者只是其中一位,还是绰绰有余。
“等下。”少年忽地出声,介入了他们的言谈间,“你们既然叫女郎首领,那,你们可知玄鹰符一事?”
“鲸鲵”二人齐齐一愣,面面相觑,竟是颇有几分茫然意味。
“魅影”解散之后,他们失了庇佑,为避祸再度隐姓埋名,后在海上建立“沧澜”,常年漂泊,远离陆地已有许久,那一个多月前自长安秘密而出的玄鹰符,又怎会落到他们耳中去?
他们这副神情被何方尽收眼底,少年心下不安与忧虑愈发重了:“上个月初,玄鹰符自长安出,下令捕杀……‘魅影’残余。”
因着有辛未和庚辰在,少年将“魅影”二字咬得很轻,但却丝毫不曾减轻这整句话的分量。
“女郎得知此事时恰收了一封信,按照信中线索到洪都救下了傅敏。上月中旬,又收到了第二封邮件说是东海之上,有‘魅影’故人。”简单将事情来龙去脉交代完,见面前二人脸色渐沉,少年深吸了口气,话音尾端隐隐有丝微不可察的颤,“所以,她是为你们而来。”
···
何子规处理这些袭击者并不费多少力,甚至不需她动用太多的内力,单凭剑技便已足够应付。
当最后一个人伴随着喷洒的血光而倒,她倒提长剑,目光微沉,蹲下身来翻看地上散落的尸身。
血月教教徒常于颈后或锁骨间烙印一弯血色新月,而这些人虽身披血袍,却无一例外皆不曾有类似标记。
她沉吟起身,指尖抹过腰间重道交错蹀躞带上的暗金带銙,取出一枚小巧玲珑的火折子,点燃了地上的尸身。看那丛火越烧越大,并蔓延上旁边的尸身树木时,她退至树林外的沙滩上,面对着那林间越来越盛的火光,静坐在地。
闭目冥想间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身后有船只破开水浪的涛声。
她一动不动,只阖着眸,等着那船靠岸。
船上的人看了看火光大亮浓烟滚滚的荒岛,陆续有条不紊地走下船来。而不远处那道身影兀自从容而坐,似乎不曾察觉到来者。
这些人身着血衣,面罩遮面。海上的清晨阳光洒落,在他们腰间的长刀刀镡上一划而过,停驻成一点亮。
“静候多时了。”她终于睁眼,却未回头,“蓬莱的诸位。”
···
辛未凝神思索了片刻,开口道:“关于‘红尘剑’的去向,我有些猜测。”
她眉目如画却嗓音嘶哑,“鲵”略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但也未将她的话听漏了去:“是哪?”
“当时在苏氏商会的船上,那……五毒弟子曾说,血月教之人会在正东南三里处的岛上接应她。”辛未说完,将目光转向“鲸”,“阁下应当知道我所说之人与……那个地点。”
闻言,“鲸”回想了片刻,脸色却是更加凝沉,喊来手下递上海图,他指尖点了下原本商船所在的地点,往正东南方向一划,停在一个小点上。
“鲵”见此,也同“鲸”一样,脸色逐渐变差,紧紧抿起了唇。
只因那个小点,被他们以朱砂涂抹,乍一看,仿佛凝上干涸的一滴血。
二人抬头对视一眼,一时无言,眼底却是翻涌起了瞬难言的悲凉。
“鲵”看懂他的眼神,长长地叹了口气,吐出了那已经太久不被提起的、已经深凝成记忆中触目惊心伤痕的二字:“磐屿。”
他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