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直到大风扬起,千军万马从茶楼底下奔腾而过,姜稚衣搭在窗台上的那只手还僵硬着一动没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空荡荡的街心。
街边看客一阵哗然,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
惊蛰赶紧把发怔的姜稚衣往里拉,上前去关拢了窗子。
叽叽喳喳的声音被隔去窗外,雅间里安静下来。
姜稚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地望着眼前阖拢的窗,好半晌才回过神,缓缓转过头来:“他……刚说什么?”
惊蛰轻咳一声:“沈少将军问您这茶还喝吗,您没说话,他就走了……”
“上一句。”姜稚衣捏着帕子扶住了窗台。
“他好像、好像是不认得您了……”
“他不——他不认——”姜稚衣气极反笑,“他是打仗打瞎了眼睛吗?”
“定是您这些年出落得愈发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沈少将军才一时没认出来!”
“意思是本郡主从前长得不沉鱼落雁,不闭月羞花了?”
“那就是他认出来了……”惊蛰硬着头皮继续想,“但他不敢喝您的茶,所以装不认得您,好把您气走?”
“意思是我蠢,被他当街摆了一道?”
惊蛰哑口无言。
姜稚衣胸脯一起一伏地平复着呼吸,回到座椅坐下。
惊蛰忙跟过去倒茶,瞧见小几上那本《依依传》,恍然大悟般反应过来:“话本里说要用男主人公的佩剑破解偏方,那男主人公写的又是沈少将军,您方才是想看看沈少将军那柄剑,才故意请他上楼?”
“不然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我多看一眼?”
姜稚衣喝了口茶下火,坐了会儿,想来想去还是没想通。
要换作从前,这人在她说到第一句时就该呛回来,说到第二句时就该沉不住气上楼,可看沈元策方才气定神闲,不为所动的模样,她竟然一时也拿不准,他到底是真没认出她,还是打了个仗转了性了。
姜稚衣朝一旁招了招手:“妆镜。”
惊蛰取出随身携带的小铜镜举到她面前。
姜稚衣左转右转着脸照了一通,又张开双臂,低头看了自己几眼。
这从小美到大,美得坚定不移,美得始终如一的,还能认不出?
惊蛰:“眼下沈少将军入宫面圣去了,咱们怎么办?”
“全长安就他一个人有剑,本郡主非得靠他不可?”姜稚衣拿起话本,啪地搁去了一旁,“这话本不是写什么灵验什么吗?你现在就去三余书肆,叫他换个男主人公!”
*
午后,一辆银顶珠帷,雕花嵌玉的马车停在了京郊军营门口。
马车内,姜稚衣撑着一副被颠到发麻的身子骨,忍气吞声地阴沉着脸。
这一早上也不知造了什么孽,离开茶楼后,又在三余书肆碰了壁。
那掌柜的居然也说从没见过这本《依依传》,猜测可能是这书还未经编录,便被误放进了送去侯府的匣子,说一定全力追溯出处,一找到下卷或是话本先生立马提去侯府。
等找到了,她怕也没得救了,这便又去了趟太清观,改向张道长讨教偏方之事。
结果张道长的说法与话本里那道士不谋而合,说若要挑选凶器,浴过血的宝剑自然是上选,且浴血越多越新,成效越好。
要说浴血“新”,谁能“新”得过刚从战场上回来的沈元策?
从道观出来,姜稚衣坐在马车里冷静了半个时辰,在心里念了八百遍“小不忍则乱大谋”,出发来了军营。
除将领外,边军不得在城中逗留,听说沈元策出宫后还没来得及回府,先到了京郊安顿手下那拨跟着他回来的玄策军。
营地门口,当值的士兵见了惊蛰出示的御赐令牌,连忙放了行进去通报——郡主阶从一品,又因家中从龙之功,比公主还得宠,这御赐的令牌是可畅通长安的。
惊蛰回到车内,替姜稚衣戴好垂至腰际的轻纱帷帽:“这破解之法得本人亲自动手,您受累下去一趟,一会儿见了沈少将军千万忍着点气。”
忍吧,一辈子也就这一次,等渡了这个劫,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主动登沈元策的门。
姜稚衣深吸一口气,弯身走下车去。
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地界,空气里充斥着一股森冷的土腥气,一出车门,姜稚衣就忍不住拿帕子掩了掩鼻,一脚踩下轿凳,又是一顿。
“郡主,”惊蛰小声提醒,“小不忍则乱大谋。”
姜稚衣悬着一只脚,盯着自己白闪闪的鞋面,又看了眼鞋尖即将触到的泥巴地,把脚缩了回来:“是可忍孰不可忍?”
郡主的洁癖的确难过这一关,惊蛰回头给随行护卫使了个眼色。
护卫心领神会,从后头马车里搬下一卷出行常备的毡席,撒手一扬。
毡席骨碌碌滚开,一路从马车滚进营地。
营地里,忙碌的士兵们眼珠子跟着骨碌碌转了一圈,定在了原地。
一抬头,只见马车上的少女外罩一件白狐羽纱面斗篷,内里一身流光溢彩的袄裙,裙裾前缘被一双绣珍珠的翘头履高高挑起,被人搀着落下脚来,一步步走进营地,行走间帷帽轻纱随风飘逸,满身环佩琳琅作响。
营中人高马大的副将一愣之下差点一脚绊到桩子,顿了顿才快步上前来:“末将穆新鸿参见郡主!”
姜稚衣正站定在营地中,望着那一片搭建中的营帐吃惊。
几根木头一张布就能住人?
沈家虽非世家豪族,但自沈节使当年靠军功发迹后,也算跻身大烨新贵之列,沈元策打小享乐无度,如今竟能在这么粗糙拉杂的地方过活,这是当真脱胎换骨换了个人?
惊蛰上前与那副将接洽:“郡主感念今晨沈少将军救猫之恩,特携礼过来答谢,沈少将军可在营中?”
“少将军……”那姓穆的副将左右望了望,“应是出营勘察去了。”
“哦,那是本郡主来得不巧了。”姜稚衣嘴上冷冷淡淡,帽纱下的嘴角弯了弯。
人不在更好,反正她找的是剑。
以沈元策和她的关系,这人若知道她想要什么,不与她对着干就不错了,断不可能如她所愿,她今日本也没打算明着借剑,方才还在想该怎么支开沈元策再下手,眼下直接省了一步。
老天果然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见摆在外头的兵器都不太起眼,姜稚衣不动声色瞟了瞟四下,看准了营地中央那顶鹤立鸡群的大帐。
惊蛰瞧出了姜稚衣的意思:“那你们这儿可有歇脚的地方?”
“这……您也看见了,营里的帐子还没搭起来……”
“那不就是搭好的帐子?”惊蛰一指他身后。
“那是我们少将军的营帐,恐怕不太合适……”
“天寒地冻的,便是你们少将军在这里,也得请我们郡主进去暖暖,你在这儿推三阻四,冻坏了郡主担得起责吗?”
“可这……”
“啪”一声轻响,穆新鸿一个哆嗦一顿,摸了摸被石子击中的后腰,缓缓扭过头去。
“这——”穆新鸿试探着盯住了帐门那道缝隙,“好像是担不起?”
姜稚衣:“?”
这还需要好像?
空气里安静了片刻,穆新鸿忙回过头,躬身比了个请的手势:“是担不起,担不起……郡主请随末将来。”
姜稚衣走上前去,等穆新鸿掀开帐门,站在门口往里扫视了一圈。
六边形的营帐,被一面布帘隔断成两半,里边那半瞧不见,估计是安卧榻的地方,外边摆了一张桌案,一面沙盘,一排兵器架,还有……
瞥见兵器架边上那座单独放置的乌木剑架,姜稚衣目光一凝,看了眼惊蛰。
惊蛰立马冲穆新鸿皱了皱眉:“怎么大帐里也这么冷,你们少将军的营帐连炭火都不供?”
“少将军……”穆新鸿看了眼屋里那面布帘,“不畏寒。”
“我们郡主畏寒,热茶总该有备吧?”
“末将这就派人去取。”穆新鸿走到门口吩咐了个小兵,又退回到帐里,雷打不动地守在了一旁。
姜稚衣隔着帽纱盯了他一眼。
也不知沈元策跟手下人说过她什么坏话,竟让他们把她当贼防上了。她坐拥金山银山,还能偷他这儿一堆破铜烂铁不成。
姜稚衣忍耐着想了想,朝惊蛰抬手一招,往里走去。
惊蛰跟上她,一路跟到布帘边上,附耳过去,听了片刻,点了点头。
穆新鸿望着那面布帘,沁出一头的冷汗,抬手抹了抹汗涔涔的额头。
姜稚衣转过身,在随行护卫搬来的玫瑰椅上坐下,手指搭在扶手上一下下轻轻敲着:“你们少将军几时回来?”
穆新鸿:“回郡主话,可能暂且还回不来,要不末将派人去……”
姜稚衣竖掌打住他:“少将军公务繁忙,谁都不许去打扰。”
“末将代少将军谢过郡主体恤。”
“我与你们少将军的关系……”姜稚衣无声一笑,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敲得更轻快了些,“不必见外。”
取茶水的士兵很快回来,走到姜稚衣跟前,躬身递上茶碗。
惊蛰伸手去接,刚一碰到碗沿——
“哎!”茶碗一晃,茶水四溅,姜稚衣拎起裙摆猛地站了起来。
“你怎么办的事!”惊蛰往前跨了一步,挡住姜稚衣被“打湿”的衣裙,回头看了眼她的“惨状”,急忙朝帐外自家护卫道,“快去马车里拿身郡主的备用衣裳来!”
送茶水的士兵懵在原地,满脸惶恐地望向穆新鸿。
“郡主要更衣,你们还杵在这里是不要眼睛了吗?”惊蛰指了指两人。
穆新鸿尴尬地搓了搓裤腿:“呃,那个,郡主要不还是……”
“还不快退下!”
“这……”穆新鸿悄悄瞅了眼纹丝不动的布帘,“那……末将告退了?”
连告退都要问一问空气的意思,那空气是能长出手来扒拉着你不让你走?
姜稚衣莫名其妙看了看这人,刚要说什么,穆新鸿麻溜地拉走了那小兵,退出去轻轻合拢了帐门。
营帐里只剩帐缝流进来的呼呼风声,姜稚衣一把掀起帽纱,冲惊蛰眨了眨眼。
“郡主真是足智多谋。”惊蛰用气声说。
“那还用说?”
姜稚衣招呼惊蛰走到乌木剑架边上,仔细端详起那柄长约三尺,宽约三寸的剑。
“这么大的剑,拿得动吗他……”姜稚衣狐疑地嘀咕着,刚一凑近,猛地往后一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怎么了郡主?”
“臭死了,这什么味儿?”
惊蛰靠近过去闻了闻:“剑……剑味儿?”
“?”
“那可能,”惊蛰不确定地又深吸了口气,“是有一些,血腥味儿?”
姜稚衣鼻子还皱着,眼睛亮起来。
是血腥味儿,那不就对了。
张道长说,推测一柄剑浴血多不多,除了看它杀过多少人,还看它的剑槽是否长且深且宽。
这会儿帐门关了,帐中又挡了面厚实的布帘,遮没了一半透进来的天光,有些看不清楚。
姜稚衣朝惊蛰努努下巴,示意她拔剑出鞘,自己走到那面布帘前,准备拉开这碍事的东西。
惊蛰犹豫着指指剑鞘,朝姜稚衣比口型:会出声。
都到了这份上,姜稚衣也没了耐心,指指自己的嗓子,示意听她号令:“咳咳咳……”
惊蛰一愣。
这是不是太“掩耳盗铃”了点?
姜稚衣催促她一眼,一手掩嘴咳嗽,一手用力拉开了布帘。
唰地一下天光涌入,屋里瞬间一片大亮。
布帘之后,长身而立的少年赤|裸着微湿的上半身,拿着块染血的手巾站在面盆架前,歪了歪头疑惑地看过来。
一个四目相对,姜稚衣一口呛进喉咙里:“咳咳咳咳咳……”
“你……咳咳……怎么在这儿!”
元策淡淡看了看她,一扔手巾,转身拎起一卷裹伤的细布:“这话好像应该我问郡主?”
惊蛰手忙脚乱赶过来,抬起胳膊就往姜稚衣眼前挡。
姜稚衣后知后觉地对着那一片肌理分明的赤白眨了眨眼,飞快背过身去:“你怎么不穿衣服!”
“我的大帐,我怎么不能不穿衣服?”
“你是聋了吗?没听见本郡主来了?”
元策眉梢一扬:“听见了,不是郡主说的吗?我与你的关系,不必见外。”
“……也不必这么不见外。”姜稚衣咬紧了牙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
“那要不下次郡主拉帘子之前先知会一声?”
姜稚衣面朝帐门攥紧了拳,浑身上下的血液直往脑袋涌,满脑子都是她方才亲手拉开这蠢帘子的一幕。
“你,立马穿戴齐整,否则莫怪本郡主上殿参你失仪之罪!”
身后没传来应答,起了一阵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动静。
应是被她吓住,在老实穿戴了。
姜稚衣轻轻长出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松开,刚一松,又握紧起来,清了清嗓:“你刚都……听到了。”
“‘等送茶的来了,你去把茶水打翻’——郡主是想问这一句吗?”身后传来一声从鼻腔里溢出的哼笑。
“……”
“或者是——‘郡主真是足智多谋’‘那还用说’这两句?”
“…………”
问你听到没,就答听到或者没听到就行了,谁让你抢答了?
“郡主在这帐子里折腾这么久,不妨直说,看上什么了,能给的,臣自不会吝啬。”
姜稚衣微微一愣,摸了摸有点热的耳朵。
这个沈元策,从前气焰不是挺嚣张,怎么在她跟前称起“臣”来了。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失,传来落座的响动。
姜稚衣回过神来,正起色拢了拢斗篷襟边,端着手转过身去:“本郡主看上了你……”
……怎么还没穿上!!!
姜稚衣脚都来不及沾地,马不停蹄一个转身又背了回去。
身后,元策面不改色岔着腿坐在榻沿,单手往肩膀上缠着细布,低头看了看自己:“我?”
“?”
“这个——”身后人沉吟了片刻,似乎很是认真地考虑了下,“臣恐怕给不了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