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找我什么事。”欧珉义给我们一人拿了一听可乐,又端来一碟小饼干,他把小沙发上的杂物稍微清理一下,坐到了离我们较远的位置。
我看着他动作,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欧珉义在招待“客人”这件事上表现得相当机械,饮料和零食,然后自便。他个人并不会对客人倾注什么感情,不论倾听还是回应,都是带着一定目的性的。
比如先前他照顾我,是受了林周锁的拜托,所以他的目的就是“照顾我”,单纯又简单的字面意思。
而今招待我们,我却察觉到一丝异样。
就好像立场变了一样……他意识到我们要说的是什么严重,或者会让他产生一定思考的事情,所以他拿出了较为疏远的态度,似乎是为了向我们传达,“他并不会偏向谁”这一想法。
同时我也怀疑,在平日里的接触中,他已经意识到什么端倪,所以才会表现得这么平静。
……如果是林周锁,恐怕已经严阵以待了吧。
我垂下眼睛,余光看见一旁的楼观岳。我们坐在长沙发上,间隔不过几拃,余光里,我那亲爱的发小,一刻钟前还表现得气势汹汹,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这小子却掉了链子。
楼观岳正紧张地抱着可乐,看上去大脑已经陷入宕机状态,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楼观岳没办法指望了。
也罢,自己的事情自己来。这事到最后若是想得到进一步的结果,唯一能问询的也就欧珉义了。不管这人什么态度,至少问了之后我大概会安心一点。
我总觉得欧珉义不会把这事讲给林周锁听,这是我这么多天相处下来我对欧珉义行为逻辑猜测的一个合理推理,其中包含了一点点直觉成分。
我咽了口唾沫,反复深呼吸,等紧张的感觉稍微缓解一些,我让楼观岳把背包递给我,他看了欧珉义一眼,把包小心翼翼交到我手里。
欧珉义一直没有动静,他平静看着我们,似乎什么都没有思考。
我只能从余光里看见他的一小部分身体,看不见他具体是什么表情,我知道他在盯着我,我能感受到他盘旋在我身边的视线,像蛛丝一样敏锐察觉了我的一举一动,然后传输给作为司令塔的欧珉义。
我快速又小心地从背包里拿出相册。
欧珉义没有看相册,他只看我。我把相册递给他,我看见他接得同样小心。
他看看相册又看看我,那一刻,如果他告诉我他什么都知道,我一定毫不怀疑。
“阿锁的相册。”欧珉义翻看那本相册,他有些怀念地说,“上次看见它,还是遇到阿锁后不久。”
我看看楼观岳,对方也在看我,我们都不清楚欧珉义到底在想些什么。
欧珉义翻阅的速度很快,他可能想把林周锁的过去全部翻阅一遍,我再次意识到一件事。
欧珉义说他和林周锁相遇时林周锁八岁,也就是说,相册里的这些照片,也都是欧珉义并不熟悉的,只存在于二伯和乐鲤记忆中的林周锁。
对于他的年幼,我们同样无知。
“拿着相册找我,”欧珉义很快翻完了那本薄薄的相册,他说,“找二叔要的?我记得相册被阿锁给了二叔。”
这是我们得到的第一条有效信息。怪不得,明明是大伯扬津给林周锁拍的照片,最后却跑到了二伯扬泽手里,我先前还在好奇相册的行进路线,这下破案了,原来是林周锁主动给的。
楼观岳听到后,精神为之一振。他偷偷朝我竖了个大拇指。我猜他的意思是:看吧,我就说小欧哥肯定知道些什么。
我也朝楼观岳友好地倒着比了个大拇指,以此来赞扬他鲁莽的行为。
“过去十年了,阿锁估计都忘了他还有这本相册。”欧珉义感慨一句。
相册有些旧,但没什么其他问题。看得出来,被小林周锁委托的二伯很珍惜这本相册,这么多年一直小心保存着。
欧珉义看见茶几有些水渍,转而小心地把相册放在一边的沙发上。
我看着欧珉义把一个小动作无限放大,再看着他后仰靠着沙发背,听到他询问我声音,他说:“我们就是不见外了,有事说事——别说你是来送相册的,我可不信。”
这话骗骗乐意上当的林周锁还行,骗欧珉义就有些过分了。
“嗯,我确实不是为这事来的。”事已至此,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欧珉义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边上毫无存在感的楼观岳紧张地喝了口可乐。
“相册,”我斟酌措词,缓慢道,“那天骑自行车去找你们,半路遇到二伯,我主动跟他提的。
“去集市那天,我跟林周锁一起去找二伯借车,二伯顺道把相册给了我。”
“当着阿锁的面?”欧珉义询问道。
“是的。”我点头。
欧珉义靠着沙发背,他表现得很随意,看我一脸紧张,还很和气地让我先别紧张。
我不清楚他有没有在思考,而我却不知道下一句话应该怎么起头了。
“阿锁什么都没说,就让你把相册拿走了?”欧珉义一边的眉毛微不可查地动了动,被一旁无聊盯着欧珉义观察的楼观岳敏锐地捕捉到了。
“对。”我不清楚欧珉义问这些是为了干什么,他不再说话,也让我先不要开口。
楼观岳看看我,他摸出手机敲下一句话,紧接着,我的手机发出一声轻响。
欧珉义并没有被我们打扰到,我看见楼观岳发给我的那条消息,这小子说,小欧哥眉毛刚刚动了。
我纳闷,寻思这有什么好说的。可下一秒我就意识到,欧珉义一定在盘算什么。
我抬起头,看见深思的欧珉义,他眉头皱成一团,很苦恼的样子。
什么事情能让一向表现得运筹帷幄的欧珉义露出这种凡人表情?
我和楼观岳再次对视,这次,我在欧珉义看不见的角度,真真切切向楼观岳比了个赞许的大拇指。
这趟还真来对了。
欧珉义思考的时间有些久,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准备布什么局坑人了。
他真的很难不给人留下这种足智多谋的印象。
“扬错。”
忽然听到欧珉义喊我,正跟楼观岳发消息猜测接下来事情走向的我懵懵抬头:“嗯?”
欧珉义想通了什么,他看上去放松很多。就在我准备跟着他的轻松也放松一点时,他的下一句话让我和楼观岳都呆住了。
“你喜欢阿锁吧。”
他不是在问我,他只是单纯告诉我他的猜想。
楼观岳没拿稳手机,啪一下掉在地上。
我有一瞬间怀疑欧珉义是在诈我,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第一时间想到这个。
捡起手机的楼观岳一脸惊悚,他在我回答前先一步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我被卖得猝不及防,震惊地看向楼观岳。后者在说漏嘴后反应过来,飞快瞄了我一眼,很快地抬手捂住了嘴。
他这小动作落在我眼里是欠揍,但欧珉义却觉得他这样蛮好玩的。
“你怎么知道的?”事已至此,我觉得狡辩也没什么意义,只好摊牌道,“我才察觉不久,你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楼观岳看向欧珉义,他也好奇这个答案。
“我这人观察力比较强,”欧珉义说,“之前确实察觉到一点,不过我没往那方面想过。”
他说着顿了顿,似乎话语里省略了什么。
“那小欧哥,你现在为什么那么想了?”有了新的疑问吊着楼观岳的求知欲,他早已把刚才出卖队友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欧珉义问楼观岳是不是真想知道,楼观岳点头如捣蒜。
欧珉义无奈说:“我猜的。”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我们信服。
“我跟阿锁不一样。”欧珉义说,“我的父母很恩爱,他们也很爱我,我看多了,就记住了。而且我这个人比较敏锐,尤其对爱这种情感。”
这么说怪玄乎的,楼观岳还想问什么,我先他一步在他开口前踹了他小腿一脚,把他没说出口的话都踹回了肚子。
我抢在他前面说:“小欧哥,我想问你个事。”
“小楼你先去工作室玩会电脑。”欧珉义看我一眼,说,“快去,我跟扬错聊两句。”
楼观岳顿时担忧起来,他扭扭捏捏地看着我,不肯走。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欧珉义就打趣道:“这么不放心我啊。真不会怎么着你的小伙伴——这还是阿锁弟弟呢,我肯定得好好招待,是吧小楼?”
欧珉义都搬出林周锁了,楼观岳也明白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接下来的话题比较私密,他确实不适合听。
没办法,楼观岳只好说:“那好吧,不过你们别吵架啊。”
我们笑着目送走了楼观岳,门一关,刚刚的笑容就跟变脸一样,唰一下就都没了。
“你让我猜猜,我没准还能猜出来你要问什么。”欧珉义抬手让我先别出声。
欧珉义很聪明,我最初见到他,就觉得他是个很不一般的人。
坦白说我并不想接触这种人,相处起来难免多了一些猜忌。可他又是林周锁的朋友,我对他有着一层天然好感。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个道理我还是信的。林周锁的朋友肯定不是坏人。
“你肯定好奇他的过去……没准你父母跟你说了些什么。我们刚刚聊过喜欢的话,所以应该不是这个。”欧珉义闭上眼睛一边思考一边分析,他徐徐说,“而你选择绕过二叔来问我一个外人,就说明这件事你也不太确定,所以不想打草惊蛇。”
“扬错。”欧珉义睁开眼,他目光复杂又坦然,直白道,“你想从我这里确定,你和林周锁究竟有没有血缘关系。”
我坦然地笑了笑,说:“你猜对了。我昨天跟我妈妈打电话,我妈妈说,阿锁可能不是我大伯的亲生儿子。”
我的心情很复杂,也很感慨。
“这事二伯他知道吗?”我说。
欧珉义摇了摇头,说:“阿锁谁都没告诉,我是自己抿出来的。”说着,他甚至苦笑起来,“我也没有跟他证实过,但我感觉八九不离十了。”
欧珉义是洞察人心的高手,但我总觉得他对林周锁的心思不纯。这是一种对情敌的警惕——如果欧珉义真有这个心思,他肯定比我更容易得到林周锁的青睐。
我没信心比过他或者乐鲤。
“你喜欢林周锁吗?”我问。
问题来得太突然,这个精明的男人有些跟不上现在准高中生的脑回路,他唰地从沙发上弹起来,站着看了我一会,又无可奈何一样坐了回去。
他周身伤感的氛围一下子就没了,欧珉义花了一些时间理解这句话,又试图揣测我究竟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继而他费解道:“你在说什么,你喜欢给自己找情敌吗?”
我有理由怀疑他在故意呛我。
“那你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啊。”我狡辩道,“你不喜欢他干嘛对我和楼观岳这么好,这不是爱屋及乌吗?”
欧珉义木着脸,都要笑出来了。
“假的。是爱屋及乌,但我拿他当弟弟。”欧珉义往沙发上一靠,没什么感情地说,“我小时候跟爸妈出门不小心走丢,被我养父母收养。他们家的弟弟死的时候跟阿锁一样大。我遇到阿锁时,他给我的感觉很不好……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我那会看见他就像看见我弟弟,所以想对他好——久而久之,就养成这个习惯了。”
欧不是个常见的姓氏,欧珉义又补充说:“我跟养父姓,所以姓欧。”
我想不到他还有这样的过往,张了张嘴,干巴巴地说了句对不起。
“没事。”欧珉义毫不在意地说,“别聊我,聊阿锁。”
我瞬间正襟危坐。
“坦白说,我应该反对你的。”欧珉义揉了揉脸,觉得累得慌,“但阿锁给我的感觉不对。所以我得支持你。”
“你要追到阿锁,把他留下。”欧珉义自顾自沉思一番,笃定道,“我做不到,乐乐做不到,但你或许可以。”
他把我说迷糊了。我完全想不到他居然会支持,在来的路上,我都做好被他臭骂一顿的心理准备了。
“为什么?”我疑惑地说,“你这话我听不懂。”
“阿锁的平静不是真的平静。”欧珉义叹了口气,我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种似哭似笑的表情。
欧珉义平静地总结道:“那不叫平静,那叫心如死灰。”
一语惊醒梦中人。
有关林周锁的记忆在我脑海里拼凑,一张张一幕幕,拼出来壮丽连绵的山。
山的根已经腐烂,哪怕来一只蚂蚁,也能轻易把山推倒。
“你知道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欧珉义又问。
我或许知道。
我说:“因为我是爷爷的亲孙子,他羡慕我,他对我就像你对我,你们都是爱屋及乌。”
“说得对。”欧珉义打了个响指,他同意道,“他是因为扬爷爷,我是因为他。”
但我还是不明白。
“他的梦想不是学法吗?那他为什么要放弃考学?”
这是令我非常好奇的问题,我总觉得欧珉义就是林周锁百科全书,关于林周锁的一切,都能在他这里找到答案。
就算不是标准的,也一定有参考价值。
“所以我说他心如死灰。”欧珉义没想到我连这些都知道,看着有些诧异,“你知道的还挺多,估计乐乐都不知道他想考法学。阿锁很喜欢法律的,他觉得那是绝对客观的理性。你说他就这么放弃了,我是绝对不信的。”
但至于他到底为什么要放弃,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有林周锁一个人知道了。
而欧珉义显然不想探究。于他而言,林周锁活着就是最重要的。
“我会帮你的。”欧珉义呼出一口气,他下定了决心,“我的亲生父母、养父母和弟弟都已经去世,阿锁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又是如此相像,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看得出来,欧珉义是不想依靠我的,但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林周锁是个很有距离感的人,如果哪天他真的决定离开……欧珉义留不住他,乐鲤也留不住。
我的出现是个意外,也是欧珉义能看见的,破局的希望。
事情的走向变得复杂,却没有一个人感到高兴。
“聊到这吧。”欧珉义的手机突然响了,他说完就示意我噤声,然后接通电话。
我猜来电人是林周锁。
果不其然,欧珉义接了,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阿锁”。
我被动地听完了这通电话,欧珉义挂了之后朝我挥手。
“去,叫上小楼,去二叔家吃饭。”欧珉义说,“阿锁已经过去了。自行车他送回家了啊,你们想骑可以骑。”
“啊,嗯。”
我连忙去把楼观岳叫上,我们三个人结伴往二伯家走。
楼观岳不放心地要给我发消息,被欧珉义眼疾手快拿走了手机。
“有话就说,怎么,我还能吃了你发小?”欧珉义好笑道,“别担心了,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