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室设在与卧房相通的耳房，一门之隔，另有屏风相隔，屏风后便是沐浴的地方了，雕花浴桶旁摆着一方小桌，上面整齐放着澡豆、皂角、花油等物什，一侧的木架子上搭着干净衣服和擦拭用的巾帕。

韩雨仙解衣散发、脱掉鞋袜，抬腿入水，缓缓沉入水底，须臾又从水下钻出。

长发浸湿贴在后背，面上一片水光，长长的睫毛粘上了水珠，眼色迷离，轻吐出一口气。

伸手抹了一把脸，靠在浴桶上闭目休息，细长的脖颈下是圆润饱满肩头，锁骨下的美色在洒满花瓣的水面上若隐若现，如玉的肤色在水汽润泽下更显莹润。

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连日来的紧张和心烦意乱在此时短暂的平静了下来。从进府掩藏在欢喜和轻松下的忐忑不安，都慢慢的沉了下去。可随即又有一股无所适从的慌乱从心口溢了出来，也不知道多久才能适应府里。

沐浴停当，擦干身子换了衣服，喊了外面的丫鬟进来。

嫦月走上前来，接过她手中的巾帕，“奴婢为姑娘擦干头发吧。”

韩雨仙坐在梳妆镜前，看着身后的嫦月，笑嘻嘻的说道：“嫦月姐姐，你怎么比小时候苗条许多，是不是家中的厨子手艺不好了。”

嫦月失笑，“姑娘休要打趣奴婢，幼时贪嘴，姑娘吃不下的糕点珍馐都进了奴婢的肚子，姑娘倒是瘦的跟猫儿似得，奴婢比嫦云胖出半个人来，如今好不容易瘦下来，姑娘还来笑话人。”

嫦云领着仆妇丫鬟收拾完净房回来，正听的这话，“府里人都知道姑娘食欲不佳，吃了多少汤药还是不见好转，倒是身边的丫鬟养的白白胖胖的。”

嫦月又气又笑道：“你这个小蹄子也来打趣我，等我给姑娘擦完头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忆起旧事韩雨仙也活泼了起来，听着两个丫鬟拌嘴大笑起来。两个丫鬟多年不见主子，不晓得性情有没有变化，也是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听了韩雨仙的打趣恍若又回到了以前。

嫦月看着幼时的主子长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模样，不禁眼睛有些酸，“姑娘，今日归家，府里的主子们都要来，奴婢们给姑娘好生装扮下。”

嫦云从衣柜中取出衣服，摆放着床榻上，“姑娘转过身来，嫦月给您梳头，奴婢来给您选衣。这是新做好的衣衫，按着嬷嬷报来的尺寸，若是不合身奴婢晚上再改。”

韩雨仙转过身看着拔步床边摆着三套衣裙，都是织锦料子，海棠红、水绿色、湘妃色各一套，她指了指最右边的，“就穿这套湘妃色的吧。”

选完衣服选首饰，“姑娘，这匣子里是老夫人和夫人给姑娘新打的首饰。”

说着打开梳妆台上的一个红木雕花镂空匣子，里面放着两支赤金镶珍珠钗，两支蝴蝶点翠的银钗、两支汉白玉坠珊瑚珠的玉簪、一支凤凰衔珠坠珊瑚金步摇，两支青玉簪，各备了配套的耳坠，另有一条坠以宝珠的金璎珞和一条细金项圈，几只金玉手镯。

嫦云指着首饰匣子道：“这是其中的一些工期短的，还有大半首饰工期太长，还未交付。姑娘且看看今日佩戴哪套？”

韩雨仙看的眼花缭乱的，“这支步摇甚美，就它吧，其他的你们来选吧，我不习惯带首饰，稍有点缀即可。”

两个丫鬟连声应是。

今日也不见外客，是以嫦月简单的梳了一个堕马髻，凤凰衔珠的金步摇簪在一侧，另一侧簪了一朵院中刚摘下的海棠花。穿好衣衫，化好妆面，日头已是西斜。

“姑娘花容月貌更胜从前了，日后在京中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公子儿郎。”丫鬟将她从凳子前扶起，甚是满意的上下端量。

韩雨仙觑着二人，笑道：“你们两个再打趣我，我可要罚你们扫地了，从卧房扫到院子。”

两人忙道：奴婢不敢。

三人嬉闹了片刻，便起身了，韩雨仙的父亲韩仲明下职的时辰到了，赴宴之前总要先去给父亲请个安。

行至院中突然想起带给父亲母亲的礼物忘带了，突然转身，却听得“哎哟”一声，嫦月捂住了额头。

韩雨仙惊了一下，“可是甩到额头了，快看看可有破皮？”

嫦云看了看她的额头，松了一口气，“还好今日带的是珊瑚珠子，只是几个红印子，不打紧的，只是姑娘这步摇今日还是别戴了。”

今日人多，这步摇戴出去势必还会伤到其他人，“都怪我，素来行止毛躁，这步摇于我就是凶器了，还是别戴了。”说完伸手从头上拔了下来。

嫦月捂着额头说道：“哪有姑娘说的这般夸张，不过是姑娘在外无拘无束惯了，一时还没适应这内院女子的规行矩步罢了，今日先换个簪子应付过去，日后姑娘再慢慢适应这步摇。”

回去重新换了钗环，嫦月额头红印太过明显，也就留在听雪堂了，韩雨仙带着长云去了父母亲的院子梧桐苑。

申正，梧桐苑里韩相刚下值回来，正要派人去请韩雨仙，她人已经到了院子里。

她进屋就看到了她的父亲，大昭文臣之首，一品丞相韩仲明，身穿绛红色常服，头戴玉冠，挺拔瘦削站立如松，不惑之年依旧风采不减，别有文人风流之意。

她屈膝行礼，“不孝女韩雨仙，给父亲母亲请安。”

韩仲明从她进来就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朝堂之上高谈阔论面不改色的人，此刻心神大恸。

杜氏看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袖口的指尖都在细微的抖动，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在控制自己的心绪，脸上挂上了然的笑意，轻拍了他的手臂。

她上前扶起韩雨仙，拉着她的手，“仙儿，坐下吧。”

韩仲明眨了眨眼中的泪意，看了她片刻，才缓过神来，他的小女儿已经这般大了。身量已是大人模样，粉扑扑的鹅蛋脸上还有旧时的影子，一双狡黠灵动的眼睛正滴溜溜的看着他，从前那个拉着手要抱抱的小姑娘，已经是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良久，缓缓地吐出几个字，“六年不见，仙儿长大了。怎么不唤我‘爹爹’了。”语音颤抖，暗含了心酸和思念之意。

韩雨仙的眼睛瞬间朦胧，眼泪盈满眼眶，她回来一直佯装的轻松和不在意在听见这句话后心防瓦解，从罗汉床上张开双臂扑到了韩仲明怀里，“爹爹，女儿回来了。”

她避开来接的人自行回来，是想闹出动静，想要他们注意到她。

她展现的的笑语盈盈、调皮机灵，是心底里怕她不受欢迎，怕平添了别人的厌烦。

她一直在找，找那个在意她的人，在意她的小心思的人。

韩仲明伸手抚着她的发髻，一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回来了，爹爹的宝贝女儿回来了，之前受的苦爹爹以后都给你补回来。”

到底是大姑娘了，她平息了片刻，就从韩仲明怀里退了出来，挨着杜氏坐了下来。

杜氏用手帕擦着韩雨仙的泪痕，笑着道：“相爷，仙儿十六岁了，签文已破，往后必定是平安顺遂了，改日咱们去寺里还愿。”

签文！是了，她是因为一纸签文而离家，那是一个不能说破的谎言。

他不由得想起六年前的送女儿离开的那日，那时刚刚年满十岁的小女儿，在相府门口拉着他的衣角不肯松手。

她跪在地上大哭，“爹爹，我不要离开家，我不要去尼姑庵，爹爹你不要仙儿了吗?”

她从小挑食，瘦瘦小小的，十岁也不过八岁孩童的身量，平常娇气的很，此时却是不管不顾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那时的他狠着心拽开了她的手，“仙儿乖，父亲也是为了你好，等你过了十二岁就接你回来。”

瘦瘦小小的她只是哭着摇头，“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后来是仆妇架起来她送到了车上，她还是大哭不止，马车上杜氏紧紧抱着她，哭作一团，随着马车走远，后来大约是哭昏了过去。

这一别，就是六年。

他喃喃道：“是啊，签文破了，仙儿还是堂堂的相府四姑娘。”只是他的小女儿心里应是恨他的吧。

她依偎在杜氏的怀里，“女儿永远都是相府的四姑娘。”

韩雨仙不想沉溺悲伤的情绪，示意丫鬟拿来锦盒，展示在桌上，“爹爹，这是我在古墨斋寻摸到的上好的徽墨，这是给母亲的玲珑阁翡翠耳铛。”

韩仲明看到她带回来的东西，心里的酸涩更甚，小时候那个娇蛮的小丫头也不知道还能补偿几分。

杜氏看着怀里的人，温柔的说道：“仙儿有礼有节，是我跟你父亲的福气。以后不必害怕了，没有人再能把你送走了，莫怕了。”

韩雨仙的眼泪便如夏日的暴雨一般，瓢泼而下。

酉时初，松鹤居里欢声笑语，除了在外办差的长子韩霆，府里的主子姨娘们齐聚晚膳的席面，自然是为了韩雨仙回来的团圆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