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韩雨仙照常去松鹤居请安,也照例碰上韩雨燕,却隐隐约约觉得她有些许不同。
她盯着韩雨燕上上下下扫了一遍,这才发现韩雨燕今日的妆容不同往日,更加的素雅端庄,将她眼中的那份蓬勃的生气都掩饰了七分。
她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燕姐姐,你今日的妆容怎地这般寡淡?”
韩雨燕强忍着白她一眼的冲动,回道:“夏日妆容不持久,淡妆更相宜些。”
韩雨仙总觉得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只好点点头低头用早膳。直至早膳完毕,她还是微皱着眉头,狐疑的看着韩雨燕。
韩老夫人看她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对着韩雨仙道:“你这个丫头,盯着你姐姐作甚?”
韩雨仙答道:“孙女觉得姐姐今日有些不对劲?”
“哦?哪里不对劲?”
她又狐疑地看了韩雨燕一眼,拧眉道:“哪里都不对劲。”
韩老夫人失笑,同她交待道:“一会儿周侍郎的夫人来府中做客,你可不许这般无礼了。”
这一听来了兴趣,好奇问道:“周侍郎夫人是谁?”
韩夫人杜氏回了她:“工部侍郎周才显的夫人,下个月周侍郎的长子成婚,今日是亲自来给府里送请柬的。”
韩雨仙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那看来这周夫人同母亲交好,还亲自送请柬来。不过左右我也不过打个照面罢了,绝不会失礼的。”
韩夫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叮嘱道:“这周夫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一会儿你同你姐姐好好见过周夫人。”
韩雨仙边凝眸深思,边跟着韩雨燕向院外走去,左脚刚跨出门槛,又立刻转了回来。
她飞快转了个身,湖绿色的百褶裙像极了激荡的湖面,眼睛因惊讶而微微睁大,语气带着一分怀疑九分确定:“这周夫人可是来相看姐姐的!”
不待韩老夫人回答,韩雨燕已经上前拉着她的胳膊,往外走去:“仙妹妹你快随我来吧。”
韩雨仙比之她更激动,很快变成她被韩雨仙半抱着手臂:“我就说姐姐今日装扮不一样,多亏我的火眼金睛,否则你们都把蒙在鼓里呢。”
韩雨燕伸手敲了敲她的额头,语气亲昵道:“嗯,到底没有瞒过你,不过一会儿你可不要乱说话,仔细大伯母饶不了你。”
韩雨仙当然是信誓旦旦的保证:绝对把这些时日宫里嬷嬷的教导,好好地展现给周夫人看,她可是认真学过了的。
巳时初,周侍郎的夫人葛氏依约而来。所有前来相府的人,进府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松鹤居给韩老夫人请安,葛氏自然也不例外。
葛氏与韩夫人杜氏年纪相仿,此次登门,一为送长子成婚的请帖,二为看一眼韩雨燕,替幼子把关。登门做客,免不了互相吹捧一番,葛氏看她们姐妹行礼后,自然要夸赞一番。
葛氏说话爽利轻快:“两位姑娘生的如花似玉,又如此端庄大方,看着就让人欢喜,还好今日没带我家中的女儿来,否则真是无地自容了。”
韩老夫人连连摆手,“周夫人可别再夸了,这四丫头最是顽皮,你看这会儿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老夫人有这么好的孙女,还不许人夸了!”葛氏直哄得老夫人笑不拢嘴。
请过安,见过人,周夫人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她拜别了老夫人,随杜氏去梧桐苑小坐去了。她们姐妹二人紧随身后,直送到梧桐苑内,再借口去探望二嫂才抽出身来。
梧桐苑内有一片竹林,内设有石桌石凳,即使在暑日也是清幽舒爽。
葛氏坐在石凳之上,笑着同杜氏说道:“杜姐姐不瞒你说,家中小儿过完年就要及冠了,前些日子又刚退婚,家中为了他的婚事急得不行。”
杜氏随口附和道:“所谓好事多磨,周小公子才貌双全,妹妹莫急,这儿女婚事端看一个缘分。”
葛氏心急,不耐听这些敷衍客套的话,急急道:“借姐姐吉言,妹妹也不绕弯子了,今日见了府里的燕姑娘,确实是稳重持礼,只是这容貌有些过盛了,若是……”话未竟,倒是带着些尴尬的神色。
杜氏话听到一半,神色便冷了下来,心中愠怒,出口的话也带了几分讥讽:“葛妹妹言之有理,我这家中的女儿儿媳,容貌实在是一个赛一个的好,这也是上天垂怜,总比生一窝丑姑娘好,孩子们貌美些我看着也赏心悦目。”
葛氏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时更添了几分慌乱,勉强圆道:“姐姐说的是,容貌天成,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
“正是这个道理。”杜氏语气冷淡了几分,亦不再多言语。
葛氏只能整了整衣服,硬着头皮堆笑道:“妹妹唐突,不知道燕姑娘七夕可有空闲,让我那小儿子同燕姑娘相看相看。”谁让她乱说话得罪人呢,为自己口不择言后悔。
杜氏倒也不是得理不饶人之人,心中忍着气道:“妹妹也知道四丫头封了厉王的侧妃,七夕她们年轻人怕是都要去厉王的席面,不如我让四丫头给妹妹送个请帖,到时候让他们远远的见上一面,成与不成都得看缘分。”
葛氏这才松了一口气,附和道:“姐姐说的是,妹妹说话多有得罪,还请姐姐见谅。”
杜氏回了什么,韩雨燕一个字也听不到了。
一炷香之前,她发现刚才葛氏送的荷包不见了,一路寻来,到了梧桐苑。她也不知道心里是不是存着几分偷听的心思,在听到她名字的那一刻,脚下生了根,走不动了。
偷听,有违名门闺秀的礼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谓藐视礼法。
她万万没有想到后院的女眷对她的评价竟是这样,葛氏未说话的话,她懂。若是为妾,这般容貌可以笼络郎君的心,可是做正室主母,那便是不端庄不够格。
她可以做王孙贵胄的侧妃,却不能接受女眷这般质疑,她们看到她第一眼居然在想她若是为妾如何。
韩雨仙本在半路上等她,却见她魂不守舍的走了回来。
“你怎么了?难不成母亲同你说了什么?”
她轻轻摇了摇头,指了指一旁连廊道:“在这里坐会儿,我有些头昏。”
“难道是中了暑气。”她连忙对一旁的丫鬟道:“银杏,快去请个郎中来。”
韩雨燕伸手搭在她手臂上,对着银杏道:“慢着,我没事,你们先下去吧。”
丫鬟们退下,空荡荡的抄手游廊只剩下了她二人,韩雨燕这才开了口。
“妹妹稍安,我刚才不小心听到了大伯母和周夫人的谈话,心里难受,这才有些失神。”
“可是那周侍郎夫人说了什么不中听的?我刚才就想说了,姐姐,你生的花容月貌凭什么要为了这个侍郎夫人,故意画丑呢?”
韩雨燕无奈地叹了口气,缓缓道:“当家主母,容色不是最重要的,中人之上端庄为佳,过之就是魅惑主君了。”
她仍是觉得是这周家配不上自家的姐姐,不以为然道:“那姐姐也不必为了一个侍郎夫人委曲求全,既然这侍郎之子配不上你,那就找配得上你的呗,何必讨好这些长辈。”
韩雨燕看着廊下的湖里有一条翻了肚皮的鱼,大约是受不住热死了,下人还未注意到。
她就那样盯着那条鱼道:“你弃若敝履的侧妃之位,是我求之不得的。你说我讨好长辈,我使劲浑身解数就是要讨好这些后宅女子,博一个好名声,觅得一个好姻缘。”语气低沉无力。
忽而又有些酸涩的语气道:“我父亲宠妾灭妻,母亲懦弱,弟弟年幼,你说我该当如何?我能如何?”
到最后韩雨燕的语气却是带了泄愤的语气:“妹妹你口口声声说要云游四海,可是你靠什么呢?不还是要靠家中的权势、财帛,没有这些,你一个孤身女子遇到强盗流氓如何应对,没有盘缠怎么行路?甚至于出了京城你能找到你要去的地方吗?”
韩雨仙只当她心情不好,本想安慰,却不曾想她的话如刀割,只取她的命门二来,她反击道:“我承认,是需要家中给的银两做盘缠,遇到流氓强盗平民百姓会丢了钱财性命,那我也便丢了就是,出了京城我要去何处自然会问路,不用燕姐姐操心。”
二人不欢而散。
韩雨燕为自己的迁怒而懊悔,闭眼坐在廊下,久久不动。她内心的猛兽被放了出来,咬到了她最亲密的朋友、姐妹。心中升起一股自我厌恶的怒气,散不去,忍不下。
韩雨仙怒气冲冲的回到听雪堂,直奔着书房而去,‘啪’的一声关上门。
她坐在书案前,忍不住掉了眼泪,一滴、两滴,很快眼前的景物都模糊了起来。
她既为自己伤人的话而内疚,也为韩雨燕的中伤轻视而伤心,更为那些轻视中所带来的无可辩驳而难受。
身为女子,行走红尘不易,她一直都知道。
只是没想到她的堂姐就这般单刀直入的剖白,刺破了她的美梦,那些话似一盆冰水,泼的她头冷心冷。
可她又该当如何呢?混乱的思绪都化作了眼泪,融在了脂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