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表字云飞。”他说完缓缓抬头看向了她,似乎是在说:你看,本王说话算话,你这心愿达成了。
他的声音如远处寺庙的钟声一般,悠远而深沉,涟漪般在她心湖里荡起层层波浪,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韩雨仙说不清心中突然的震动是何缘由,只是在看到他略过来的眼神时,脑中一片空白,那一刹那间五感尽失,她努力张了张嘴,这才夺回了自己的神识,勉强丢下一句话转身冲入了瞑瞑夜色中。
留在屋内的萧肃羽笑歪了嘴,她刚才逃走之前,居然说了句:我去看看无尘师姐。
韩雨仙深一脚浅一脚的快步走了出去,又出了院子,才扶在在一颗树上大喘气。
她边喘气边自言自语道:“今日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四年前果然有个贼人闯了进来,而且居然是厉王,这天地还真是小啊!再说这厉王说话不好好说,突然变了音色,男声入耳差点真皈依佛门了。”
她抚了抚胸口,将跳的乱七八糟的心安抚乖了,这才起身去前院的小厨房里帮灵觉师叔准备晚饭。
晚饭做好后,韩雨仙盛出了厉王的份儿,又让灵玉师叔送了过去。她则留在偏殿里同师傅师叔们用饭、做晚课,又趴在灵秀师叔的腿上听她们聊了半夜的天,直到月亮高悬才恋恋不舍的分别,回了各自的屋子。
她踩着月光牵着影子,刚进了院子,却看到厉王正站在院子正中抬头望月,也不知望了多久,见她进来平静地扫了一眼。见她全然没有害怕,深深看了她一眼。
萧肃羽从她日暮时分逃也似的离开便在等她,晚饭她让女尼送的,残羹空碗也是旁的女尼收的,从天亮到天黑,她都不曾回来。
他直等到月上树梢,才见了人影,久等至此本意是想着她一个弱女子怕这深山黑夜。哪知到了此时才发现她完全不怕山中的黑夜,也是,她在这山上住了这么久的破屋子,连多年前他拿剑悬在她脖子上都能倒头安睡,要是害怕早吓死多少次了。
他自嘲算自作多情了,转身几步进了屋子,干脆利落的关上了门。
韩雨仙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这打招呼的话还没说呢,这厉王怎么转身就走,太不懂礼数了,一头雾水地看着他进屋关门一气呵成。她撇撇嘴转身一甩袖子,然后空荡荡的没有大袖可甩,一低头才发现今日穿的骑装,这气势少了一半,气也消了一半,叉腰回了屋里。
翌日一早天色大亮,她辞别了庵堂众人,带着萧肃羽下了山,山下的追影还在原处的树上拴着,一圈的草都被吃了个干净。
韩雨仙看了看山脚下的大路,虽不是人来人往但也有些行路之人,居然没有人偷马。她不禁感慨道:“我大梁竟然真的已经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她的脸上带着大梁子民的自豪感,也有对太平盛世的感叹。
萧肃羽看她动作神情猜到了她所想,一手给追影顺毛,一手抓住追影脖子下的牌子道:“你看看追影脖子下面的铜牌。”
韩雨仙不解他有何用意,但还是伸手抓住追影脖子下的铜牌看了一眼,是一枚黄铜锻造的圆牌子,正面阳刻‘护国军追影’。
“这是追影的马牌,如同官员的鱼符,看到它就知道这是护国军的战马,私盗战马流一千里。”他将追影随意拴在这里,凭借的是刑罚极重,没人有胆子偷,而不是世人所谓的德行。
她悻悻地松开马牌,心里暗暗道:她与这厉王还真不是一路人,把百姓想的这般坏,亏他还是大梁的王爷受着大梁子民的供奉。
她站在一旁整理身上的衣裳,心里想着回去怎么解释这身衣服和这一日一夜的行踪呢?韩雨燕肯定是瞒不过了,实话实说即可,还得伙同她瞒着府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些口舌。
萧肃羽见她不回应,挑了挑眉道:“怎么,四姑娘觉得本王说的不对吗?”
她还是在一旁假意整理衣服,拍拍这里,拽拽那里,骑装贴合身形,除了些褶皱,实在是无甚整理的。
她抬头看了眼萧肃羽,抿了抿唇道:“有一部分人大约是如王爷所说怕刑罚加身,可还有更多的人是心有善念,不会偷盗,哪怕不是战马,只是一只羊一只鸡,他们也不会偷。王爷身居高位,不了解寻常百姓也是正常的,可王爷不该这样想您的子民,您要知道您上战场不惧生死换来的大梁的太平是值得的。”她的声音本是柔和甜美,此时却是掷地有声如同战鼓声声,不卑不亢。
他似被噎了一下,韩雨仙还以为他要反驳,不料却点了点头似认同了她的话,她刚扬起的要大辩三百回合的激情一下子熄了火。
萧肃羽静默了片刻,拉着马道:“时候不早了,上马吧。”一场争论就此罢休。
韩雨仙见他终止了谈话,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扶着马鞍上了马,然后萧肃羽也翻身上马,将她环在胸前。
清晨的郊外微风和煦,薄薄的晨光穿过云层和树木枝丫洒落在了人间,也洒落在了他紧握缰绳的手上。
他的手指袖长但粗糙,因为用力而关节突出,是一双强劲有力的手,一双历尽沧桑的手。她的手与他相比倒是算得上纤纤玉手了,一黑一白鲜明对比。
她的目光越过马头,看向前方,光影交接的林荫路上,空无一人,像是飞驰在一段人间仙境,只余身后哒哒的马蹄声。
也许是这景色迷了眼,也许是昨夜的厉王让她滋生了胆子,她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出声道:“王爷,臣女虽然不知道促成您赴战场的动机是什么,但是您流的血汗保护了大梁的百姓安居乐业,守住了边塞之地,所以也请您低头看看这千千万万的子民,我们尊您敬您,也希望您能继续为万千子民而战,千秋万岁青史留名。”
“四年前,在阳关连失三城,我被敌军大将阿那卢重伤,暂避一户人家时,被那家人将行踪报给了敌军,若不是我手下的护卫拼死护住了我,今日你我也没有机会在此辩驳了。”他淡淡的讲起了过往,似乎只是一件云淡风轻的小事,可能让他记忆深刻的又怎么会是小事呢?
韩雨仙听完忍不住感到酸涩,他舍命相护的大梁人却背弃了他,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安慰他,有了,她回道:“王爷,臣女那夜是真心的救王爷的。”
“若我没有用匕首威胁,你还会救吗?”他不信,但还是问了出口,哪怕只有微末的可能也想听听答案。
“王爷您当时伤成那样,手无缚鸡之力,有没有匕首根本没有区别。”她想起那夜身后站着的人,当时有一闪而过的害怕,但随着他‘咚’的一声倒地不起了,哪里还有半点威胁,是以她认真的回道:“哪怕没有匕首,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救下王爷,但不会再留下王爷一人,省的王爷伤没好人就不见了。”
萧肃羽从未见过这么胆大的女子,也从未见识过这般的纯善之心,他忍不住想要报答她:“好,不过你的救命之恩本王还没有回报,这样吧,本王可以答应帮你一件事,除谋反外,任何事皆可。”之前的话不过是逗逗她而已,救命之恩给她一个承诺,也希望她万一将来有什么大的难处,也能够心安理得的受他的帮助。
这个承诺可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重,婚约之事已有定论,不过早晚而已,但有朝一日她想离开相府,如是能得他的帮助肯定要容易很多。
她纠结良久,还是觉得这个承诺虽重但没有什么大用处,挟恩图报还不如培养些交情来的实用。
她舍弃了这个恩情能换来的一时利益,转而说道:“既然如此,那臣女希望王爷能够找到为子民而战的将心,以后王爷遇到一个值得百姓就在心里记上一个,王爷不妨从臣女开始计数,臣女愿做第一人。”
萧肃羽在她身后问她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韩雨仙仔细回想了下她的话,并未不妥之处,遂道:“臣女知道啊,王爷不是不相信这世间的百姓吗?臣女这个法子很好啊,王爷不妨试试看?”
萧肃羽短暂的抱住了她,努力平复心口的激荡,缓缓地吐出一个“好”字。他上战场是为了皇家,不是为了百姓,他只是一个父皇的一颗棋子、皇家的一个工具罢了,那就从今日起为了百姓吧。
萧肃羽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个女子,能让他心神震动,仅凭着一句话能让他恨不得捧天下至宝给她,折戟俯首,大概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美人榻英雄冢吧。
韩雨仙感觉似乎被人轻薄了,但这双人骑马本就是环抱的姿势,不可避免的身体接触,只希望这厉王能看在她这么用心的份儿上,稍微感动些,多些交情,日后好办事儿。
马儿一匹,心思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