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而小巧的匕首如一牙金闪闪的弯月,匕鞘雕画精湛,纹路起伏,正中处嵌了一枚澄红的宝石,正像茫茫戈壁上的落日。
“三娘子眼光可真好!”
身旁的小厮谄媚地将匕首奉上,萧闻棠拿过它,反手扣在腰间。
他今日着藏青色的胡服,领口翻下,腰带窄而紧,除了挂物的勾环之外,只以小巧的金花作缀饰。骑装以简洁轻便为佳,因此通身上下只用这根蹀躞带点睛,脚上是普通的深色短靴。
自高宗始,春狩基本都在春末夏初,今年略晚了些,四月都快过完了,随行的名单才派下来。
数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一时之间,只听得马蹄和车轮行进的嘈杂。
闻棠坐在马车里,低头看看腰间,很是满意,又想起什么,问道:“我的破月弓呢?”
“负责看管的奴才经常调校,只等郎君拿出来就能用呢!”小厮边说边满脸堆笑地回身在车柜里翻找,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巨大的锦盒,有些卑微过头地双手奉到他面前。
萧闻棠纳罕,边调整腕扣边吩咐,“打开盖子啊。”
那小厮笑容有异,闻棠抢过来打开一瞧,愣了,里面躺着的并不是破月,而是张平时拿来练习耍玩的普通角弓,力不过五斗。
眼见郎君黑了脸,小厮卖力解释道:“那破月咱们每天跟祖宗一样供着的,知道春狩将至,更是不得马虎!本来都已经拿出来装车了……是府君发话,说您用不了那么重的弓,随便拿一把就……”
闻棠脸色愈发难看,掀起帘子朝外看了眼,起身冲出马车。
“诶诶,”小厮眼疾手快地扯住他,赔笑道,“郎君要往哪里去呢,咱们都快到围场了。”
他皱眉抽出胳膊,“明明还早呢,别拉我,我要回去取。”
小厮心里叫苦不迭,他主子却已经身形利落地窜出去,跳下车。
他追着喊:“郎君!郎君,咱们就别折腾了吧,下次再用破月……”
“我不是都吩咐了吗?你既然只听府君的,不听我的,就别再管我了!”萧闻棠垮着脸,想起萧穆独断的样子就来气,他又不是小孩子了,凭什么不能自己做主。思及此,脚步不由得又快了些。
外面的随侍不明所以,看着他跑过来就把曳落赫的绳子交了出去。闻棠飞身上马,一旁驼着的笼子晃了晃,里面趴着头猞猁,毛色浅金,浑身蓬松而泛着水似的光泽,“喵呜喵呜”地叫了两声。
闻棠安抚地拍拍笼子,勒过马缰,边掉头边道:“我回去取弓,不必担心。车队行得慢,约莫半个时辰我就能赶上你们。”
话音未落,马鞭挥下,曳落赫配合默契,已然窜出去一大截距离。小厮屁滚尿流地追过来,连衣角都没拽上,转头还得向过来询问的随行军解释,急了满脑门儿的汗。
京郊树木葱郁,两旁山峦起伏,岚翠缭绕。车队乌压压地绵延数里,闻棠背向而驰,额角碎发被风吹得散乱。
好不容易看到队尾,见是几个相熟的金吾军面孔,萧闻棠取下鱼符打好招呼,然后抄了条窄路远去,快马惊起烟尘滚滚。
一人人喃喃道:“今日真是奇了,一个两个的都忘东西。”
日照树影斜,风送马蹄疾。笼子里的猞猁不知为何总是叫个不停,撞着木头咣琅琅地响,似乎十分躁动。
萧闻棠隔着木栅用指腹揉揉他的皮毛,但无济于事。
京郊这条小路人烟稀少,他一路前行,总能看到清晰的车印子,应是不久前有人驶过。
他前些日子才因为多管闲事而挨了教训,此时懒得琢磨,只让曳落赫加快速度,想赶紧离开。
也不知该说他直觉太准还是事与愿违,远远看见前面有辆马车,行得只怕比曳落赫还着急些。驱车的马夫频频回头,像是也看到了他,动作略微凝滞。
萧闻棠心下狐疑,倒是不知该进还是退了。
离他们越近,笼子里的小兽就越是不安,渐渐地,萧闻棠好像也闻到了一股奇怪的香味,裹挟在疾风中。
“吁——”
猞猁发出和平时不太一样的沙哑嘶叫,爪子不断拍着木枷,他不得不先勒停了马,想查探一下小兽的情况。
几乎是同时,前面的马也发出长长的嘶鸣,马车方向一转,竟是直直冲进了旁边的密林。
闻棠有些惊讶,抬头眯着眼看,驾车的人身上粗布衣裳,风一吹,露出底下深色的骑装。那人似有所察,猛地转过头来,他看不清他的脸,但心底瞬间涌上一种直觉——
那车夫很危险。
尖锐的兵器划破风声,飞至耳边,萧闻棠颈侧一凉,利箭飞速袭来,他根本来不及闪躲,皮肤被划出道口子,火辣辣的痛意弥漫开来。
“弥弥!”
木锁恰好在此时断裂,兴奋的小兽冲了出来,钻进林子。他喊不住,甚至来不及打马追上,第二支利箭紧跟而至,闻棠飞速抽出腰间横刀,挥手将其拦斩。
那人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车夫,他以一种十分熟练的姿态回身,拿着弓迅速射出第三箭,显露出浓重的杀意,任凭□□的马在林间横冲乱撞,车檐在粗壮的树间挂来碰去。
猞猁的身影迅捷,与豹子相差无几,一跳一跳地追在车尾。
曳落赫驼着萧闻棠在同样茂密的林间穿梭,肩头撞得叶子簌簌落下。
闻棠将长刀紧紧握在手里,砍断左右探出的锋利树枝。
他不禁有些懊悔。早知如此就不该赌气回来取什么弓,可他是个倔脾气,他要做什么事那便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把曳落赫和弥弥也都带成了这副德行,聪慧有余而乖顺不足。
前方的马车如飞矢般穿行,即使是脚程再快的汗血马,也难有这样的速度。曳落赫穷追不舍,萧闻棠猜测种种异状和空气中这股刺激的香味有关,干脆从怀中取出块随身的帕子,抱紧马颈,弓身将它塞进马嚼子上方。
这种随身衣物,下人们洗完晾干后都会熏上淡香,春夏多用杏花薄荷等气味,清新提神,身下的骏马果然速度减缓。
闻棠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从胡禄中取出一支箭,搭上弓。箭尾的羽毛上一抹朱红,本是在狩猎中用于标记和清算归属的,此刻正随着箭簇扎进车檐而轻轻颤动。
可这般飞速的移动,他根本无法射中车夫。
远处的人却好似并不在意他的反击,看了眼车檐,反而开始专心驱马。
糟了……
萧闻棠捏紧了弓身。
密林纵横错布的尽头是一截高高的断坡,从这里落下,便没有什么行道,只有更加杂乱的丛林,人迹罕至。再往西数十里,就是围场,飞禽走兽时常出没。
那车夫非但没有悬崖勒马,还扬起鞭狠狠甩下一记。
高亢的马啸声穿过耳膜,刺破穹顶,紧接着便是重物滚落的钝响,并不刺耳,而是又沉又闷地砸得心脏狂跳。
马车帷帐的绸子瞬间抖着翻下,黄色的灵动身影像腾空跃起的鱼,跟着跳了下去。
闻棠连喊都来不及,悬崖勒马,急忙跑过去查看情况。
下面苍苍郁郁,树的枝叶结成顶盖,车翻在半坡,马夫已然不见踪影,只余散架的车辕和被断木刺穿了大腿的马。就连弥弥也不见了。
“在这儿等我一下。”他摸摸马鬃,让曳落赫留在原地,把衣袍下摆扎进腰间,蹭着步子小跑下去。
好在坡虽然陡,也不是无法下脚,但杂草繁多,又都是新芽,难免打滑。
这么下去,恐怕车夫早已跑远。看他意图,仿佛就是要让马车从这儿坠下,那么里面坐的究竟是什么人……
“喵呜……”
一双尖尖的耳朵从车窗里探出,然后钻出脑袋。
“弥弥。”萧闻棠无奈唤到。
那股霸道刺鼻的香味已经直窜天灵盖,闻棠鼻尖又酸又痒,不得不抬起胳膊挡住,一脚跨进废木,横着扯开车帘。
里头的人面朝下,趴着一动不动,浅色的衣衫上蹭了许多灰,好在不见血迹。
闻棠倾身进去,双手环住他的腰,既要注意脚底又要顾着拖抱的人,等把他弄出来已经出了一身汗。
弥弥围着他们转来转去,还是十分焦躁的样子。闻棠找了块儿空地,把他放下,翻过来躺平。
清俊而冷淡的一张脸,双眼紧闭。
萧闻棠盯着他看了会儿,接着霍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猞狸不明所以地留在原地踢腾着爪子。
……
半刻钟后。
一截藏青色的衣摆划过杜念毫无反应的掌心。
闻棠收回探在他颈侧的手,又把他的胳膊腿都摆弄了一下。脉博平稳,心跳有力。除了一些淤青和擦伤外,好像只有脑袋后面的大包比较严重。
真够健康强壮的,闻棠心想。他抬头望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起身,重新爬上这高高的山坡,闻棠把手帕取下,拍了拍曳落赫的屁股,“快回家找人去。”接着以手作哨,吹了个短促却赋有指令的调子。
年幼强壮的小马又看了看他才哒哒哒地跑远了。
它的身影逐渐在视野里消失,闻棠手搭在眉骨上遮了遮刺目的阳光,满脸惆怅。
他回去,又费力地把杜念往坡下挪,看着跳来跳去地小兽嘀咕:“也不知道帮帮忙的,净会找事……”
“真重啊……”闻棠打了个喷嚏,腾出手揉揉鼻子。找了块儿能晒上太阳的空地,打算把杜念铺上去晾晾味儿。
等把人安顿好,他重新取出手帕,展开盖在杜念的脸上,希望能起点作用,让他赶紧醒来。
然后闻棠取出水囊灌了两口,鼓着腮帮子看看手里,又看看杜念,觉得拿来泼醒他还是有点太浪费了,遂作罢。
也不知道这帕子上有没有马味儿。他拍了拍手,在旁边盘腿坐下。
弥弥围着杜念,蠢蠢欲动,张了张“血盆大口”,又舔了舔牙齿,低头就往手背的擦伤处凑,被闻棠一把握住嘴。
“他不能吃。”
好在把喂它的小竹篓拿下来了,闻棠从怀中掏出一截短簪,叉起生肉块儿递给它,“吃这个吧。”
小兽叼过来,边狠狠地咬边用圆圆的眼睛盯着杜念。
……
杜念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在秋狩的随行名单里。
他并不擅长武艺,只能简单应付一二罢了。去请教义父,对方也毫无头绪。但圣命难违,该去还是要去。
他官阶不高,本来就没什么可随侍的人,干脆让隋泠留在了府里,小事都可以亲力亲为。此行帮他照顾车马的是太仆寺按例拨下来的人,他也没在意。
偏偏早上在马车里饮了几盏茶后便觉得头昏脑胀,意识昏沉,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
等再醒来时,鼻尖有淡雅香气,萦绕不断。
他慢慢睁开眼,暗紫色的丝缎蒙着光,轻柔地覆在面上,后脑隐隐作痛。
杜念眨了眨眼,然后猛地扯下手帕。
一双圆圆的眼睛和他对上,里面充满了动物的好奇和渴望,胡须蹭着他的脸。
“弥弥……”
修长的手指裹住猞猁的嘴,轻轻把它往后带。杜念抬眼,撞进一副琥珀色的浅眸。
那人的头发高高束起,落下的发尾扫在肩侧,在黄昏穿进树林的光下,和那只小兽的皮毛一样泛起浅浅光泽。
接着杜念便看到他卷起的窄袖和初显线条的小臂,蜜色的皮肤和手里随意摘来玩儿的野花。最后,他还是去看他风流多情的双眸,还有铺着光的眼睫。
杜念想,原来山鬼也可以是男子。
就是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
闻棠清了清嗓子,故意拉长声音道:“你醒了?”
杜念坐起身,顿了顿,问:“怎么会在这儿?”
“我怎么知道,”萧闻棠撇嘴,“这得问你自己。”
杜念刚要张口,对方抢先一步道:“跟我可没关系,是我救了你!”
闻棠尽可能快速地用三言两语解释完,别过脸,偷偷用余光看他反应。
杜念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抬起袖子闻了闻。
“嗯,就是这个味道害得。”萧闻棠补充。
他于香道造诣不高,隐约闻出麝香丹参等辛辣浓烈的气味,想来是这样刺激了野兽们发狂。
“多谢,”杜念道,“我欠你一次。”
哪儿敢啊,闻棠心想。站起来拍了拍衣服,边走边道:“我们不能在这儿待太久,天马上要黑了。远处就是围场,这里野兽很多,得找个地方避一避。”
“为什么不离开?”身后的人问。
他像看白痴一样回头看了眼杜念,“刚不是说了嘛,曳落赫被我派走搬救兵了。你的马早就失血而亡了。”
开玩笑,从这儿回京或是去围场,都还有几十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他怎么走。
杜念跟在身后,没有搭腔。
所幸野兽出没之处也常有猎户短暂栖身的山洞石窟,二人寻了个狭小的矮洞,光是进去便得欠着身,但总好过幕天席地。夜晚狼群出没,留在林中太危险。
闻棠一路捡了些枯枝,杜念在后面帮忙,等到差不多够了,便连他手里那份一齐接过去抱着。
萧闻棠颇为意外,又因为上次的事不得不对他时时保持警惕,气氛诡异。
弥弥跳来跳去地跟着他们。
等二人一兽坐下来升起火,外面的天已经完全暗了。
腰间的小竹娄里原本是弥弥的食物,眼下别无他法,闻棠喂它吃了两块,便取来树枝,用匕首削尖,然后无视猞猁依依不舍的目光,串起生肉,架在火上。
……
油脂落在火里,壁剥轻响,弥弥张开嘴舔了舔狸唇,正要凑过来就被萧闻棠伸手挡回去了。
山洞里有人轻笑一声。
萧闻棠抬头,杜念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篝火照亮他的脸,只有嘴角略微上扬。
“嗯……”他又清清嗓子,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杜念,有些别扭地说,“你的。”
看着对方拿起来闻了闻,他解释,“是兔肉,不吃就算了,弥弥挑食,这儿没有别的。”
杜念什么也没说,看见旁边那头小兽渴望的目光,取下两块放在地上,剩下的送入口中。他嚼得干脆而痛快,大快朵颐的样子,看不出好吃还是难吃。
倒是弥弥,期待地跑过去吃了一块儿就兴致缺缺,显然是觉得带血的新鲜肉更合口味。
闻棠拿起自己的,试探地咬了一口就放在旁边,再也没碰。
实在是……
想来每次围猎后膳房烹制的兔肉都是精心制作的,至少有盐,不会又腥又淡。
杜念倒是毫不在意的样子,仿佛再难吃的东西都可以忍受。
闻棠不再看他,往后退了退,靠在石壁上闭目养起了神。
杜念把削尖的树枝重新扔回火里,取出自己的素帕,慢条斯理地擦去手上沾的油渍,又重新折好,放回袖中。
不远处萧闻棠的脑袋轻轻蹭着粗糙的石壁,已经慢慢歪下来,小鸡啄米般地一点一点,俨然就要进入梦乡,肩侧的发尾悉数滑落。
杜念看到他抻着的脖子,一侧伤口鲜红却细小。另一侧缓缓挨近突出的石块儿,崎岖嶙峋。
萧闻棠的脑袋渐渐滑过去,然后猛地一歪。
意外地撞进柔软的掌心。
杜念的手背受击,原本就有擦伤的关节在粗砺的石面上磨动,沾上尘土,留下点殷红。
他像毫无痛觉般仍出神地蹲在闻棠身前,那人“嗯”了一下,发出点鼻音,但没有睁眼,而是蹭了蹭他的手掌,睡得渐入佳境,不想醒来。
那支旧簪被胡乱地收在胸口,簪头金色的海棠花从藏青的领子里露出。
杜念伸手,将它轻轻拿了出来。簪身很短,有些斑驳,下面也很钝,特意将尖锐的头磨秃了些。
是给年纪较小的娘子佩戴的饰物。因时间太久,又拿来作它用,海棠花已经变得灰扑扑的,像蒙了尘。
杜念盯着它看了很久,手指摩挲了下,又妥帖地塞回原处,轻手轻脚地替闻棠扯正衣襟。
做完这些,他换了个姿势,慢慢坐到闻棠身边。又换了另一只手来,绕过对方的后颈和耳廓,掌心微微用力一拨,让他的脑袋悄悄靠落在自己的肩上。
外面好像有模糊的狼嚎,很远很微弱,甚至压不过篝火燃烧时的轻微响动,旁边的小兽也困了般卧成一团。
杜念静静地看着萧闻棠熟睡的脸,眼底映出的火光明亮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