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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 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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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嘉山把比自己还像外地人、稀奇到走两步就得拍几张照的何应悟从马路牙子上拖回来,百思不得其解:“你一个鲁省人,之前没来过省会泉城?”

“我们家住在山区,上大学之前都没出过沂州来着。”何应悟点点头,解释道:“我姥姥也没来过泉城,我拍几张照片给她看看。”

谈嘉山应了声,他顺手接过何应悟背后的书包,没有再催促对方。

尽管鲁省常被归类于北方城市,但在群山环绕紧实之下,南下的寒风被挡在外头透不进来,让泉城风光在隆冬时节里仍是一片绿意盎然。

泉城是一座漂在泉眼上的城市。

曲水亭街,一泉一景,大大小小的泉眼错落有致。

光是市区内,泉水数量便不下百处,其中尤以趵突泉和黑虎泉为首的“七十二名泉”最为著名。

泉城的水质极好极清透,站在岸上就能数清楚泉水里有多少条鱼。

凑近水面,连泉底深深浅浅的海藻缠绕动态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岸边摆了些卖大碗茶的摊子,用现打的泉水烧开,冲上几朵干制的茉莉花,蒸腾得附近一片全是甜香馥郁的花茶味。

“这泉眼出水量也太稳定了。”谈嘉山举着串刷了香油的冰糖酸蘸儿,像钓鱼似的将吃食往正蹲着拍照的何应悟嘴里送,“泉水下面真没有水泵吗?”

“有的。”

旁边担着两桶山泉水的大爷经过,头也没回,慢悠悠地留下一句:“我们泉城人满了十八岁,都要安排去家附近的泉眼底下轮岗吹泡泡,不吹到头晕不准上来。”

谈嘉山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何应悟想笑又不太敢,他只好猛嚼嘴里的酸蘸儿,一双圆眼被酸到眯成两条,险些睁不开。

两人是早上到的泉城,在市区里逛了一圈才回酒店办理的入住。

从酒店出来时还不到十二点,正适合出门觅食。

被拦下的司机亮出一口白牙,将写着“空车”的灯牌向下打倒,热情地招呼着两人:“上哪,老师们?”

尽管何应悟的北方口音不明显,但一回鲁省,刻入灵魂的儿化音和倒装句便不知不觉地从嘴边溜了出来:“去知乐园,师傅。”

知乐园是泉城本地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上过《四方来食》的鲁菜餐厅。

根据谈嘉山提供的背调资料,何应悟了解到这家餐厅的老板兼主厨,曾师从于名噪京华的官府菜大家——谭家菜派系。

在培训期间,何应悟把八大菜系吃了个遍,口味是记得清清楚楚了,但有关派系间的门道传承却没什么了解的渠道,他问:“谭家菜很厉害吗?”

“我记得你们新闻界的最高成就是普利策新闻奖。”

谈嘉山将笔记本收进包里,边开了车门示意何应悟下车,边给人解释:“你可以理解为这位主厨拿过鲁菜领域的普利策奖。”

终于了解这位主厨在行业内是何等高度的何应悟点点头,望向眼前“知乐园”招牌的眼神里不由得带上了肃然起敬的意思。

选好菜,谈嘉山将点菜平板递给服务员,说:“就点这些吧,你们主厨今天在店里吗?”

不等服务员点头,惊喜的声音便从何应悟身后传来:“小谈?!”

何应悟回头,只见一位穿着厨师服、头发斑白的中年男人,从大堂的玄关处惊喜地朝着这桌走开,“你来泉城怎么也没和我说一声!”

“这位是龙厨,是知乐园的老板。”谈嘉山站起身和中年人寒暄了一阵,侧头向何应悟说:“我读书那会儿,龙厨曾作为学校的特聘讲师来教过我们鲁菜基础。”

见两人都站着,何应悟也连忙站起身来作自我介绍:“龙老师您好,我是——”

“噢!我知道,是小谈的弟弟对吧!”龙厨挠头,艰难地回忆着:“叫谈……”

“不是。”

谈嘉山打断了龙厨的话,揽着一脸懵的人肩膀往自己的方向带,动作间颇有维护的意思,“他叫何应悟。”

.

何应悟用膝盖碰碰谈嘉山的腿侧,“谈老师,话说你们酒店管理专业还得学烹饪吗?”

“嗯,因为我选的是餐厅运营与美食鉴赏方向。”

谈嘉山接过何应悟刚烫好的碗筷,先给何应悟盛了满满一碗饭,“这个专业还有侍酒师、高尔夫球场运营、会场及秀场管理和酒店品牌运营等方向。至于具体选择往哪个领域深耕,得看自己的个人爱好和就业意向。”

端过热气腾腾的米饭,何应悟的好奇不减:“那你为什么会选择餐厅运营与美食鉴赏方向呢?”

“因为我家有餐厅。”

何应悟恶狠狠地扒了口饭,酸溜溜地问:“那谈少爷你为什么没有继承家业,反而来《四方来食》打工呀?”

谈嘉山给人夹了块刚分好的狮子头,睁着眼睛说瞎话:“哦,想当年沙丘政变后杨广夺位,这意味着九子夺嫡失败。于是在一个大雨天,我瓜尔嘉山氏被逐出宫门,斩于玄武门之下……欲知后事如何,先给我剥十只爬虾,吃饱了再继续给你编。”

何应悟震惊于谈嘉山胡编乱造的程度,但还是戴上手套,乖乖给人剥起了爬虾。

虽然刚刚谈嘉山全然一副敷衍的样子,但要说他是在胡诌吧,似乎也不太像——哪有人胡说八道的例子全集中在兄弟阋墙这个主题上的。

说起来,和对方相处这么久,何应悟从未听对方提过与家里有关的事情,自然更不知道他还有个弟弟。

“刚听龙老师说你还有个弟弟?”

闻言,谈嘉山叹了口气、放下筷子,将手向何应悟的衣服里伸。

“谈老、谈嘉山——你干什么!”

何应悟被摸得脸都吓白了,但他带着手套、攥着虾壳,实在是没法反抗,只能以乱扭的方式尽量避开谈嘉山那双掏完外套口袋又接着掏裤兜的手。

“找记者证。”

坐回椅子上的谈嘉山,好整以暇地观摩着对方下意识叫自己大名时舌头打结的紧张模样,恶趣味道:“你们狗仔采访路人和搜集八卦的时候都不带证件出门的吗?”

好奇的小鸟记者彻底熄了火,而谈嘉山的耳根子也终于清净下来。

等到店里的高峰期过了,忙得团团转的龙厨这才从后厨脱身。

他端着盘形若石榴、皮薄晶莹的金丝烧麦溜达过来,笑眯眯地朝何应悟说:“小何,这是刚出锅的金丝烧麦,趁热吃!”

何应悟一口一个,道谢的时候嘴也甜得很。

没有厨师不喜欢能吃且捧场的食客,龙厨别提有多稀罕何应悟这位吃得又多又香的晚辈了。

见人吃得开心,龙厨又忍不住叫后厨现拍了一盆黄瓜拌油条、烫了碗奶汤蒲菜端上来。

“龙老师,别加了,有多少他会吃多少的。”

谈嘉山拦住还想起身连续给何应悟加菜的龙厨,有些无奈,“待会晚上撑得睡不着了,他又得急得翻来覆去直哼哼。”

龙厨颇为可惜地坐了回去,顺势问道:“小谈,你觉着这顿口味怎么样?”

知乐园开了十几年,向来以菜式正宗、价廉物美闻名于鲁省内外。近几年口碑虽然下滑了些,但提到鲁菜,当地人首先想到的还是这家老字号。

谈嘉山无意暴露自己评审员的身份,再加上龙厨当过自己一段时间的老师,怎么评价都有失公允。

他推脱了两句,在桌下的手拍拍何应悟的大腿,示意他接话。

正埋在碗里大吃的何应悟抬起头,脸朝龙厨的方向,说:“这一桌子,要数糖醋鲤鱼最好吃了。”

糖醋鱼讲究头尾两翘,鱼嘴、鱼肚、鱼鳃、刀口四处张开。

光凭这鱼的支棱样子,便能一窥龙厨精湛的刀工与火候把握程度。

何应悟本来就好酸甜口,再加上来他之前特地做过功课,对这道菜更是赞不绝口,“您这用的是黄河鲤鱼吧,比一般鲤鱼的肉质要紧实得多、一点儿土腥味也没有。”

勾芡的糖醋酱汁浓稠而不黏腻地均匀挂在酥脆的炸壳上,再顺着刀口渗入鲜嫩的鱼肉中,口感酸甜可口、酥嫩相宜。

吃得欢快的何应悟还不忘给谈嘉山夹一块嫩弹的糖壳腹肉,抱着碗幻想道:“不敢想象我要是每天能上来一条,得有多幸福……”

平日里洁癖又挑三拣四的谈嘉山,低头看了好一会儿碗里那块被何应悟夹得毫无美感可言的碎鱼肉,面不改色地夹了送进嘴里。

等到口中的食物全数吞下,何应悟才继续开口道:“九转大肠外观红润透亮,多样化的口感搭配得恰到好处、极富层次感……就是、就是回味好像有点苦?”

烹饪中的独家秘技被点出来,龙厨别提有多得意了。

他眉开眼笑地朝何应悟解释道:“九转大肠讲究一个酸、甜、苦、辣、咸,许多厨师把握不好调味,往往调出个酸甜口就不错了;但不加点儿带着草木味的砂仁粉,就算不得正宗的九转大肠,更祛不了肠头那肉腥味儿!”

点评完最惊艳的两道菜,何应悟朝谈嘉山的方向望去。

接收到了对方投过来的鼓励眼神,他这才继续往下说,“但我感觉其他的菜没这么惊艳:爆炒腰花炒得似乎老了些,有点儿咬不动;鸭蛋黄狮子头里的咸蛋加得有点儿多了,吃多了以后口感有点发腥;丝瓜烩面筋和松菇炖豆腐的调味……”

见龙厨脸上的笑意敛去,何应悟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将身体下意识朝谈嘉山那一侧靠过去,声如蚊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谈嘉山安抚地拍了拍何应悟的背,安慰道。

“不愧是小谈带出来的小孩,舌头还真灵。”龙厨苦笑将沾了油渍的掌根按在白围裙上反复摁擦着,表情有些尴尬。

龙厨的性格内敛,当着何应悟这个头一回见面的小辈,也不好诉说烦闷,只是一个劲地叹气。

知道龙厨不自在,谈嘉山干脆主动把何应悟支开:“小鸟,我和龙老师聊会儿,你先去附近转转。”

他把随身包斜挎在何应悟身上,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遍:“包里有面包和零食,别在外面乱吃东西——也别走太远了,等我来找你。”

何应悟听话地点点头,挎上包一阵风似的跑了。

因为不知道谈嘉山说的“聊会儿”具体要多久,何应悟也不敢走远,只跟着导航散步至知乐园对面的一家商场。

商场的低楼层是彩妆及珠宝区,生活习惯比直男还糙的何应悟对此提不起兴趣。

他老头散步似的走马观花,乘着电梯直上三楼男装区。

常年在网店买便宜衣服、下单前还得对比哪家返利软件优惠力度最大的何应悟才逛了一两家店,便被几家店里吊牌上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价格给劝了出来。

起步四位数的价格,贵得不像是无产阶级能接触到的消费水平。

但经过一家光看店内陈设就知道价格不便宜的男装店时,何应悟还是没忍住拐了进去。

——毕竟谈嘉山衣柜里带logo的领带和西裤,大多都来自于这个品牌。

许多Gay靠着运动鞋、白袜或者丁字裤一类的“圈内流行元素”元素辨识同类,但何应悟实在是不好这口。

每次一看到类似的单品,何应悟不仅没有同类相吸的感觉,反而想把鼻子给堵上。

相反,见到谈嘉山穿着西装,搭上臂环、领带夹、手表和领带一类的配饰后,何应悟的注意力会不自觉溜号。

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一听到谈嘉山解、系表带折叠扣的声音,耳朵便会下意识竖起来;谈嘉山绑、拆领带时,自己的目光便会被无形的手给强行拉过去。

何应悟由姥姥带大,成长过程中从来缺乏父亲与兄长的角色;而支配欲强到有些神经质的谈嘉山,刚好弥补了他对代表权威感的角色的憧憬。

谈嘉山的一张脸漂亮得锐利辛辣,与和顺驯良完全搭不上边。

再加上这人本来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性子,对方垂着眼睛不说话时,哪怕没做错事,何应悟也会莫名心惊胆战。

但规整的服装的穿上身、标志着有序的饰品被扣在合适的位置以后,谈嘉山那股子令人悚然的锋芒便会巧妙地全数收敛在内。

白金的机械表像一副精致的手铐,而布料挺括的领带则像极了项圈。

它们被严丝合缝地合上时,总叫人想起扣在藏着獠牙的凶兽吻部的嘴笼。

而当它们被摘下……

停停停。

何应悟拍拍脸,止住脑袋里天马行空的桃色幻想。

先不提自己那隐秘的心思,单论入职以来谈嘉山在工作方面的提携和生活方面的帮助,何应悟有些表示也不为过。

以他目前的工资买不起手表一类的昂贵单品,但咬咬牙买一条贵价领带送给谈嘉山还是没问题的。

见何应悟在柜台前纠结了许久,店员主动上前,为其介绍起了销量较好的几款明星单品。

“下午好,先生。这一排都是桑蚕丝质地的箭头形手打领带,刚好适合您这样的年轻男生。需要我找一件替换衬衫帮您系上试试吗?”

何应悟连忙摆手,解释道:“不用……我是买来送人的。”

想到谈嘉山那一柜子设计感极强、配色大胆得像孔雀开屏的衣服,何应悟就有点儿头疼。

他将脸转向店员,为难地问道:“有没有那种适合三十岁左右男性,能搭配浅色衬衫和色彩明度较高的外套的领带呢?”

纠结了十几分钟,何应悟最终挑出了一条几何图形的深绿色领带、一条藏蓝色的暗纹提花领带。

店员将这两款材质和设计类似的领带从展示柜中取下来,为何应悟展示细节,她说:“藏蓝色这条要稍稍贵一点,但这款可以在领带窄端这头,用银线绣上您指定的单词。”

差价足足有一千五。

哪里是稍稍贵一点,这简直是在割何应悟的肉。

但贵的那款能绣字。

能绣字哎!

何应悟神态自若且痛彻心扉地为刺字款付了钱,他接过店员递来的样纸。

在稿纸上描了好几回,何应悟这才慎重地在样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谈嘉山的姓氏拼音——

T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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