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焕早早便到了大理寺。
昨晚他做了半宿噩梦,梦里的他在被两个面容扭曲的怪物追赶,忽然其中一个怪物手中寒光一闪,在那把匕首刺到他之前,梦醒了。
他揉了揉眉心,最近发生太多事,晚上也睡不安稳,他只有多看看这些案牍才觉得精神安定一些。
今日早来也是为了尽快处理文书,好向罗源告假。
与杜文焕不同,陆甲精神萎靡,打着哈欠从外走进,见了杜文焕,随意打了个招呼:“杜大人早啊,今天又是要看一堆文书吧。”
“嗯,早。”杜文焕礼貌地应了一声,抬眼看了一眼陆甲,却不想看到他脸上都是红肿的小包,“你这是……”
陆甲正想遮遮掩掩盖住,既然被发现也不好隐藏,只好说:“我昨天去看家母的时候被咬的,青龙巷的蚊子可真毒啊,秋天了还这么多。还好我早搬离那儿了。”
听到“青龙巷”,杜文焕心念一动,放下手中的文书,问:“令堂住在青龙巷?”
“是啊。”陆甲抓了抓手臂上的蚊子包,“昨儿去看望家母时太晚,用完晚膳之后就在那下榻了。”
“那你认不认识一个赵大娘,她有个干女儿是郑敬荣的小妾?”
“赵大娘?”陆甲回忆了一下,恍然道,“哦,您是说喜欢给人做媒牵线的赵婆子吧!”
杜文焕眼睛一亮:“你认识她?”
“认识,”陆甲回答,“她在我们那一条街可有名了,虽然是坏名声。”
杜文焕追问:“这从何说起?”
“其实也没什么,”陆甲坐在木椅上,说,“她早年喜欢诱骗良家妇女给一些有点闲钱的老头当小妾,从中赚点佣金。后来不知道从哪得来一笔钱,从此吃喝不愁,也干起正经的媒人生意。但我们那一条街都知道她早年是做什么的,也没人会让她做媒。”
杜文焕本来只是想让这赵大娘作为和郑敬荣接触的桥梁,没想到知道了这些,直觉告诉他此人或许有值得深挖的地方,便问:“那她的女儿赵怜嫁给郑敬荣做小妾也是她牵的线?”
陆甲摇了摇头,说:“这倒不是。赵怜是赵府家的歌女,这个赵婆子早年也在赵府做下人,讨口饭吃。后来郑敬荣看上了赵怜,赵老爷就把她送给了郑敬荣。虽然是做妾,但也不能没有娘家。赵怜无父无母,就拜了这个赵婆子当了干娘。从那之后,赵婆子的生活也好了起来。”
杜文焕听完,饶有兴味地说:“这赵怜既然要拜干娘,不拜别人,居然要拜这个名声不好的赵婆子当干娘。这赵怜又是从哪来的?”
陆甲思考了一下,说:“这下官不太清楚,只知道自从赵家来京城,她好像就在了。下官去看家母的时候听这个赵婆子提过几句赵怜。说赵怜孝顺,经常送她一些金银细软,让她吃喝不愁。”
陆甲这番话在杜文焕心中的谜团愈来愈多,但他反而兴奋起来,毕竟谜团越多意味着揭开谜底的线索越多,他说:“对一个随意拜的干娘如此孝顺,这赵怜与赵婆子之间肯定有些什么。”
陆甲不大明白他的意思:“这下官就不知道了。”
杜文焕说:“没关系,你让我已经知道许多了。还有件事请你帮忙。”
陆甲:“大人请说。”
杜文焕:“我要你带我去见赵婆子。”
……
今日大理寺并没有太多的事,杜文焕将手上的事处理完之后顺利告了假。
陆甲说赵婆子白天经常不在家中,最好日落之后再去找她。
这也遂了杜文焕的心愿,他要先去东街一趟。
回杜府换了常服,他便坐马车来到东街。
先前那个车夫昨晚之后不见了踪影,现在的车夫换成一个杜府的老仆。
“二公子,东街到了。”
杜文焕下了马车,让老仆赶车到僻静处等他,他一个人往之前遭袭的地方走去。
昨夜遭到刺杀的事他已经派人告诉了京兆府尹,马车的残骸应该是让衙役收走了。
此时东街的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各类商贩使劲吆喝,街上十分热闹,仿佛这里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杜文焕对这一带并不算熟,找了个人带路。
他来到道观前,给了带路人几枚铜板,在那人疑惑的表情中推开陈旧的门,进了道观。
这个道观位置偏僻,地方又小,并没有什么宏伟的建筑,进了门,过了短短的中庭,就是供奉道教神明的主殿。
进了主殿,这儿到处都是灰尘和蛛丝,即使脚步很轻,还是惊起许多灰尘,把杜文焕呛得咳嗽了几声。
他环顾四周,这里东西不多,只有些废旧的木板和散落的卦具和符纸,所以很快就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一个盖了一层薄薄灰尘的陶罐。
他用帕子将上面的尘埃擦去,方才显现出它的真面目。
它体型浑圆,顶上有盖,只有两手大小,已经有些年代,上面的花纹有些磨损,看得出来不是寻常人家所用的器具。
杜文焕并不确定希夷要他找的陶罐是不是这个,又在主殿和周围的厢房找了找,但并未发现一个完好的陶罐。
他将陶罐掩藏在衣袖下,带了出去。
路上并无一个人注意他,但他莫名有种光天化日做贼的心虚。
回到杜府,他将陶罐表面擦干净,放在书桌上。
带回陶罐的路上很顺利,并没有人跟踪他,所以那些黑衣人出现在东街只是巧合?
那些人知道他的行踪,在必经之处设下埋伏杀他,这时候希夷出现,顺利救了他。
如果希夷不是鬼魂,而是普通的女子,他就不由得要怀疑这是安排好的,让人刻意接近他,谋取他的信任。
可是她是一只鬼魂,不受世俗的约束,他的权力对已死之人完全没有作用。
理智告诉他,希夷从黑衣人手中救下他绝不是巧合。即使不是图谋权力,也一定是别的东西。
只是从情感上来说,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愿意相信她。
大约是怜悯她年纪轻轻就长眠地底。
想到这,他心里不是滋味,又转而看向那个陶罐。
盯着那个陶罐,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这陶罐里面不会是她的骨灰吧。
!!
他从木椅上蹦起来后退几步。
不,不可能。杜文焕很快冷静下来,思忖:怎么会有人在道观正殿里放骨灰?而且这陶罐很轻,不像装了沉甸甸的骨灰。
他又凑近打量这个陶罐,大肚小口,上面的纹样像是水波纹,绕瓶口一圈,这种样式并非京城民窑所烧制的风格,但看做工,也不像一般人家自己烧制的。
他将陶罐举过头顶,仰头查看底部,上面有几个字:维咸崇福五年制。
这是崇福五年的陶罐?杜文焕有些惊讶,毕竟现在是崇福二十四年,也就是说这个陶罐已经是十九年前的东西了。
他记得皇帝颁布禁巫令是十三年前的事,那之后,僧道巫之流才慢慢衰落,道观应该也是从那时候起慢慢荒废的。
这个陶罐难道早就放在那道观了?
但根据之前陶罐上的灰尘来看,它放在道观的时间不会很久,什么人会将它放在荒废的道观?希夷又是怎么和它扯上关系的呢?
这些问题只有等她来时才能得到答案。
在此之前,他还要与陆甲去青龙巷一趟。
……
日落时分,城西青龙巷,刚从赌坊回来的赵婆子满脸堆笑,她今天手气不错,赢了五十多两,不仅够还之前欠下的赌债,还有闲钱买点鸡鸭鱼肉。
这几天也不用到处替人做媒了,牵线搭桥让她嘴皮子都秃噜了。
干女儿那边也好交代,再买几盒胭脂水粉送过去,虽然干女儿不一定看得上,但也别让她忘了自己。
毕竟她可是摇钱树啊,花点小钱不算什么。
赵婆子一扭一扭地继续走,还未走到门口,远远地便看见有两个人站在她家门前。
她认得前头那个,忙上前问好:“哟,这不是陆家小子么,今儿又来看你娘?不像啊,站在老身门前做什么?”
陆甲也行了个礼,说:“赵大娘,我这次是来见您的。”
赵婆子顿时会意,挤了挤眼,掩嘴一笑,说:“难道是来找老身做媒的?也是,你已经老大不小,肯定想姑娘了吧。老身的丈夫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娃儿已经满地跑喽!”
“大娘取笑了,并不是为这个。”
陆甲往旁边一偏,杜文焕从后出来,道:“赵大娘。”
赵婆子疑惑地问:“这是?”
陆甲介绍说:“这位是大理正杜文焕杜大人,想问您几个问题。”
赵婆子闻言,脸色骤变,笑容顿时消失,把嘴一撇,对陆甲冷言道:“陆小官,老身不记得之前有得罪过你,也不曾犯过什么事,这位大人物纡尊驾临寒舍,老身怕是帮不了什么!”
陆甲皱眉,正要反驳,杜文焕摁了摁他的肩膀,示意他暂时不用讲话,随即拿出一锭银子,对赵婆子说:“小生这次来,不过是为了些私事,大娘只管把我当普通书生就好。站在门前也不能说什么,大娘何不请我们进去详谈呢?”
赵婆子见了钱,眼睛瞪得发亮,只是对面前的人还有几分警惕,犹豫半晌,还是抵不住金钱的诱惑,接了银子,又堆起笑容,“既然是客,请恕老身招待不周,二位请。”
杜文焕与陆甲随即进了门,婆子端来茶水和糕点,问:“不知大人想问些什么?”
杜文焕本想喝口茶,但见那茶盏杯口黑糊糊的,看起来是经年累月的污垢,忙把茶盏放下了,说:“小生也到了娶亲的年纪,家中长辈时常催促,但小生暂时没有婚娶的想法,想着先讨个小妾满足家中二老的心愿。看上郑敬荣家的一个丫鬟,可是郑老爷并不愿意见我,央人送信也不见回。”
郑婆子听了,不由得露出些同情。
一旁的陆甲听呆了,眼神中都是:杜大人这是真的吗?没想到你是为了这个?你居然是这样的人?
杜文焕不动声色地将这二人的表情收入眼底,知道他们是相信了,继续说:“小生听说大娘的干女儿深受郑老爷的喜爱,她又极孝顺您,想必央您去说,替我美言几句,让我跟郑老爷说几句话——”
说着,杜文焕又从袖子中拿出一锭银子。
赵婆子见了这银子两眼放光,忙不迭想扑过去拿,杜文焕避开了她的手,赵婆子忙说:“老身没什么功德,就有这么一个听话的乖女儿,大人尽管放心。”
杜文焕将银子在她眼前晃悠,又问:“昨日你在家,怎么对我避而不见?”
赵婆子的惊讶脱口而出:“昨天那个是您?”
话刚出口,她便知道自己说漏嘴,忙闭嘴不说,可已经晚了。
杜文焕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眼中的冰凉吓得赵婆子后退了一步,连打算伸手拿银子的手都缩了回去。
赵婆子喊冤道:“老身只是收到口信,说昨日会有官找来,要我躲在房里别出去。“
“是谁给你的口信?”
赵婆子如实回答:“一个乞丐。”
“你认识吗?”
“不认识。”
“那你怎么会相信他?”
赵婆子恨不得将缘由一股脑说个明白,好证明自己的清白,“老身平日也有债主找上门,听说这次是官,老身就慌了,哪敢不从。”
杜文焕不再为难,将银子递给她,赵婆子战战兢兢接过,连连道谢。
事情办完,杜文焕和陆甲也出了门。
快走出巷子时,想半天没想通的陆甲开口问杜文焕:“大人,您真的是为郑敬荣家里的丫鬟来求她的,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啊?”
杜文焕本以为陆甲身为大理寺的官吏,多少可以猜到自己的意图,谁知他一点也不明白,不大想解释:“并不是,我瞎说的。”
陆甲疑惑地说:“可是您单凭这么一个老婆子要见郑敬荣并不是一件易事。”
“无妨,”杜文焕说,“我只是让赵婆子把话带到,郑敬荣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他再不出面就说不过去了。”
陆甲这下明了:“您真的还要查那个案子?杜大人,下官在大理寺也有几年,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您还是第一个。这个案子是谁碰谁倒霉啊!”
杜文焕看了他一眼,眼中没什么情绪,说:“也许是吧。今日之事多谢你了,放心,此事我一人调查,不会给你招来祸患。”
陆甲也有这个意思,被戳破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正想说点什么,然而等他再抬起头,杜文焕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