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怎样,沈欺默许了守楼人跟着他进到第一层试炼。熟悉的白光过后,身旁景色逐渐真切,浑不似守楼人那关血腥黑暗的试炼,这是一幅渺远山河,山青水长,花木馥郁,莺啼啁啾,诚如宋既白之言,使人旷然舒爽,是个放松身心的绝佳场合。
——倘若沈欺没看到盘踞空中的那头巨兽的话。
巨兽身形庞然,狮身鹿角,四足凌空踏云,浑身覆盖着银白皮毛,唯身躯两侧间有青蓝卷云纹分布。此巨兽名为勾明,为上古瑞兽,以战斗力彪悍著称,更不偏不倚,与云澜府的镇府神兽是同一族类。
守楼人满含怀旧地道:“哎呀,第一层太过遥远,我都快忘了它是这副形容的。”
对方资历摆在那头,沈欺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守楼人:“第一层试炼,是在一个时辰内,收集遍布山河中的九十九棵延兰仙草。”
“就这么简单?”
“你一试即知。”守楼人含笑道。
沈欺半信半疑地出发了,延兰仙草散落于广阔山野间,得益于无中生有的打杂经验,找出九十九棵于他堪称轻而易举,限时一个时辰仅是略加考验脚程。沈欺轻车熟路地寻到一座山头,数株延兰仙草迎风招摇,他上前正待采之,平地骤起疾风,一座银白“高墙”霎时堵在了眼前。
沈欺不设防,扑面狂风刮得他倒退一步。
勾明的庞大躯体将延兰仙草护得严丝合缝,它双目灼灼,有雷霆之势,满怀敌意地瞪着对仙草“心怀不轨”的试炼者。
“哎呀,忘了说。”
沈欺与勾明一人一兽紧张对峙间,有人飘了过来:“勾明是这关试炼的看守,要摘取延兰仙草,需得经由它同意。”
前有勾明虎视眈眈,沈欺不敢妄动,朝那事后军师挤出个咬牙切齿的微笑:
“真是多谢阁下好意提醒。”
“府友太客气了,”守楼人正气凛然,“应该的。”
他提点道:“真正的勾明兽日夜镇守云澜大阵,身负五千年修为,登仙楼第一层是最初等的试炼,幻境里的这头,修为比之本尊已经大打折扣。”
任它怎么大打折扣,也决计不是一介仙术脆皮能应付下来的。沈欺无法放任九十九棵仙草泡汤,回头搬救兵:“你不是说,要陪我一起练手的吗?”
守楼人沉吟。
“我思来想去,还是该让你自己体验过关的乐趣,对提升法术也更有助益。”
“这么说,”沈欺默了默,“你是跟进来看热闹的?”
“不。”
守楼人:“我可以从旁做解说,与你试炼作伴,勉励你一往直前呀。”
沈欺忍无可忍,掉头就走:“不劳您费心,告辞。”
“哎哎,别走啊!”守楼人拈来风一阵,急急追上去。
其后数个时辰,沈欺视守楼人为无物,一心系在与勾明斗智斗勇上。此期间,守楼人阴魂不散,跟随沈欺左右喋喋不休得起劲,皆是些无甚实用的漂亮话,好比:“延兰仙草就在那儿,府友再赶快些,定当可以的!”话未落勾明已至,“……呀,可惜了。”
因此,惨遭沈欺无视。
起初,沈欺漫山遍野来回奔波,试图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过森严壁垒,接近延兰仙草,无奈那勾明成仙了也似,总在沈欺得手前一刻半路杀出,推翻了他的如意算盘。迂回之路受挫,沈欺转而发起正面攻势,悲惨的是,多轮斗法无不以被勾明碾压告终。
守楼人总算良心发现,略指了处勾明软肋给他。
“你当记得,勾明是踏云而行。”
沈欺至此了悟。
袍袖翻飞,他蓄势而发。
守楼人飘在半空,提点沈欺:“对,便是这般,卸去它足下云。”
沈欺一击不中,勾明凌空遁走,守楼人慢悠悠的:“莫要掉以轻心,留意东南角。”
在沈欺东南方向,乔木疏影微动,守楼人道:“它来了。”
“疾退,纵跃,好,就是此刻——”
沈欺所在是勾明视野不能及之处,他以灵力生生破开勾明足下云气一角,裂口越来越大,行将功成之际,裂缝蓦然停止。
勾明趁此甩下沈欺,足下光华闪烁,云气复盛。
沈欺几欲吐血:就差那么一丁点儿了!他的道行怎的偏偏就不够了啊!
“……”守楼人无言掩面。
无法,只能重新再来。
屡试屡败,第一百次失败后,沈欺瘫倒在地,虚弱地勾了勾手,召来登仙门,扶墙而出。
“不继续了吗?”守楼人跟在他身后,语中意犹未尽。
沈欺饱受摧残,满是看破现实的凄苦:“修为太低,再战一百回合也徒劳。今天就此为止,我要回去学习了。”
“好啊,”守楼人喜上眉梢,“那下回见!”
沈欺愈感心力交瘁:“等我学完再说罢。”
守楼人目送沈欺离开,眸底点点星辰簇拥着少年身影褪去,而后不得见。
他伫立耿耿银河里,任星芒落满衣角,半晌,他拂袖转身,驶入河汉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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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路上,沈欺绕了点弯路,再次路经来时的角落。
角落已经空无一人,唯有繁花如盖,亭亭等候雪色中。
……咦,是他的错觉吗,梢头好像少了几枝白夜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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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登仙楼醒神的效果不错吧?”
回到游仙十九栋时,宋既白不负所望,蹬蹬跑来询问沈欺的感想。
“是不错,”沈欺话里有话,“我在里边跑圈冷静了一下。”
“好得很好得很,”宋既白不知沈欺话语里的辛酸,很是欣慰道,“你一去也有好些时辰,闯到了第几层?”
沈欺不堪回首:“第一层。”
宋既白:“啊?”
沈欺又道:“还没过。”
“哈???”
宋既白纳闷儿:“第一关棘手的无非是勾明,要么跑得过它,要么打得过它,还有什么岔子可出么?”
沈欺:“假如有人既跑不过,又打不过呢?”
宋既白词穷:“这……”
他拍了拍沈欺的肩,鼓励道:“没事儿兄弟,不就是法力嘛 ,修修就有了,不用气馁!”
沈欺一脸沧桑:“你宽心,我早已看开了,看得不能再开了。”
“试炼姑且不提,”沈欺道,“既白,向你打听一个人。”
“来来来,你问。”
“登仙楼有位守楼人,你听说过没有?”
宋既白一拍大腿。
“当然听过,凡在云澜府中,谁人能没有听过!”
他说:“登仙楼列有张排行榜,记录着每位云澜弟子通过的最高楼层。”说着说着,宋既白全身来劲:“登仙榜允许使用别号,守楼人这个名号长年霸占排行榜第一,云澜人称扫楼狂魔,每每有谁超过他,不出三日他就会再夺回榜首,且只比第二名高出十层。”
宋既白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所以我们都说,守楼人没准住在登仙楼。”
“为何突然问起他?莫非你遇见他了?”
沈欺称是,献宝一般的:“我记下了他的脸,你帮我比照比照,我们就能找出他是云澜哪路弟子了。”
宋既白比出一指,左右摇了摇,又摇了摇。
“记了也白记。”
“见过守楼人的不止你一个仙。”宋既白道,“‘踏足登仙楼,所见皆幻境’,他在登仙楼中的模样是道假象,做不得数的。云澜广集里偶遇守楼人的议论开了百八十回,至今还没把他的真实身份揪出来,连他是男是女都未可知。”
“……大意了。”沈欺的小九九当场夭折,痛心疾首道。
他拉出云澜令上刊载的登仙榜,“守楼人”三字金光灿灿,以“第七千八百九十六层”占据首位,往下如宋既白所说,除去垫底的“沈欺,第零层”,其他没一个真名,尽是扑朔迷离的别号。
沈欺寻不见宋既白的名号,问:“你在登仙楼的别号是?”
“是三个美妙的叠字。”宋既白道,“你千万别告诉旁人,登仙楼的名号要藏着才有趣味。”
沈欺点头答应,竖起耳朵。
宋既白嘿然:“黑黑黑。”
沈欺垂头翻找,果然在高位见到一行:“黑黑黑,第五千零九层”。
“……”
“噢,还有一事古怪。”
沈欺抛开登仙榜,道:“我前往登仙楼时,路上撞见了掌纪长老,奇怪的很,那分明是掌纪长老,看起来又不像掌纪长老。”
宋既白眼里精光一闪:“他是不是衣着鲜艳招摇?”
“是。”
“他是不是在白夜菱附近?”
“是。”
“他是不是右眼角下有颗痣?”
“是。”
说完,沈欺愣了愣:“我记得掌纪长老是左眼……”
“你说的没错,的确是古怪。”
宋既白:“因为你遇到的并非掌纪长老,是中等仙师长,小关师尊——关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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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澜仙师院。
风物组的仙师们围坐一偌大桌案前,案前琳琅玉简漂浮,空中流淌着源源不绝的各类文字,那是六界中近来新生的风物见闻记录,它们经仙师分拨,载入相应玉简中。
一片花里胡哨的衣角踏入仙师院,踱步至风物组地界。
仙师们跟前齐齐一花,那花里胡哨的青年右眼下方是一粒浅褐小痣,他怀抱十来盒仙果,眼角弯弯:“从太常岭新运来的玛瑙杏果,大家要不要尝尝?”
仙师们自然纷纷笑纳,青年一路走一路分,看得出人缘极好,最后到九十九晓仙,青年道:“百里弟弟,你也来一盒吧。”
九十九晓仙绷着脸:“以老夫的年纪,这等称谓着实不妥。”
却没拒绝青年好意,加入了分食杏果的行列。
“哪里不妥,”青年执意道,“百里弟弟,你生得这般可爱,一口一个老夫才是把自己给叫老了。”
九十九晓仙面无表情:“不许说老夫可爱。”
一个个仙师没忍住,笑出了声,让九十九晓仙一瞪,艰难地垂下嘴角,低头吃杏。
比邻风物组的是仙道组,这两日天庭琅環院开坛论道,广召仙界各大家,仙道组泰半仙师皆陆陆续续往四十九重霄去了,眼下留在仙师院的只一位墨裙仙女,敛目凝眸,正批阅一篇仙道课业。
青年放了盒杏果在仙女桌上:“想妆,这是给你的。”
墨裙仙女抬头,冰肌玉骨貌,气势凌人近乎冰冷,一把嗓音似珠落玉盘,因是面对友人之故,略多了些温和意:“多谢,待我改完这些再尝。”
“想妆,琅環院论道在即,你何时前去?”
“我需征询几位弟子之意,明日与我同去。琅環论道机会难得,可助他们广博各方所长。”
“哦?是哪几人?”
唐想妆道出几个名字,“还有此子,”手执一枚玉简,“论及仙道自出新意,可惜修为稍浅,尚不足登上四十九霄。”
“沈欺?”青年探头过去,玉简内容是则驳论,署名瞧来眼熟。
“是一刻钟走出天问之人。”
“啊,想起来了。”青年道,“我记得他是初等弟子,下回仙器课得找他问问是怎样出去的,”轻声嘀咕,“毕竟观镜台关了我一百年哎。”
顺次穿过仙器组、仙术组,青年怀中的杏子瓜分得只剩孤零零一盒,他晃荡到仙师院的真言树下。
云澜府共两棵真言树,一棵植于主岛,供弟子书写谏言,一棵植于仙师院,与主岛的真言树相通,供仙师回应谏言。巍巍灵树下,木叶环绕关晨赋周身,每片树叶承载一则议题,均是前阵子府中弟子往主岛真言树写下的。
关晨赋不厌其烦,一条条地翻阅下来。
“师尊我想学琵琶!一人血书上官师尊来仙乐选修授课!”
关晨赋回复:“已知晓,择日便与上官商榷。”
“今天也是等待蔚然师尊讲学的一天,请列位仙师长老劝劝蔚然师尊,九重仙阙虽好,多多出门露脸更不可少。”
关晨赋回复:“若为求知,善。若为脸故,断不可取。”
“英明神武的掌纪长老,我观府中白夜菱最近长势大好,请问是否可以解除采摘禁令了呢?不行的话我下次再问。”
关晨赋额头青筋直跳,罕见地无情复道:“不可。再没有下次。”
批到中途,身后来人渐近。
关晨赋停笔,目光正对上一身花里胡哨的青年。
“星楼?”他道。
关星楼和他对视,展露清澈笑意,愈显得湛若韶采。两人视线交汇,双方眼瞳里映照出了各自的面貌。
一模一样的脸。
——云澜府星晨双剑,是为双子仙。
关星楼把最后一盒玛瑙杏果交给关晨赋,只是关晨赋收下后,他分毫不见外地从盒子里拎出来一颗,边吃边道:“午时我遇见一位小神仙,约莫近日入府的,居然把我误认作你了。”
关晨赋道出他未尽之意:“然后你亦没有否认?”
“那时他赶着去登仙楼,我来不及向他解释太多。”关星楼吃完一颗,眼巴巴地盯着关晨赋手里的那只盒子。
关晨赋一贯是拿兄长无法的,就此,整盒杏果索性又全送回关星楼怀里去了。
等等,“登仙楼?”
关晨赋回过味来,换了副严峻口吻:“你又去采白夜菱了?!”
古今来往神仙,有三两正当爱好无伤大雅,比如琴棋书画,比如雕刻文玩,更有甚者,比如话本游赏,只消好之有道,皆可能成就美谈。但关星楼之嗜好,在某些时候,实在令关晨赋头疼不已。
关星楼是一代饕客,醉心美食不表,此外立志开发世间奇珍异馔。白夜菱一枝生九朵者称九枝菱,多年前为关星楼偶得,凭此炮制一道九枝甘露羹,先是惊艳云澜上下,后传出府去,品尝者无不折服,一度斩获该届仙家美食推荐榜魁首。
而关星楼,以一己之功,使解岁渊的白夜菱惨遭荼毒,甚至带动了整个云澜府薅白夜菱的狂潮。云澜各岛九枝菱差些被采得一朵不剩,后遭关晨赋连夜禁止,将白夜菱列为云澜宗一级保护花木,发下云澜史上最严苛的禁令,才得以遏制这股歪风邪气。
赶在关晨赋长篇说教前,关星楼极力补救:“没有啊晨赋,我观察了好些日子,总算等到九枝菱凋谢才把它领走的,不算触犯禁令吧?”
关晨赋心道,是不算。
却不难想象,假使白夜菱再过几日不谢,眼前人即将在触犯禁令的边缘疯狂试探。关晨赋道:“难为你有这般耐性。”
“好啦,杏果送到,我先走了。”
谈及白夜菱,关星楼放下果盒,急着要离开,为的什么不言而喻。思及他对九枝甘露羹觊觎已久,关晨赋看破不说破,随他去了:只要关星楼不主动对白夜菱下毒手,一切好说。
至于关星楼的来意……
关晨赋一数盒子里的玛瑙杏果,这回关星楼竟大发慈悲,还能给他留下一颗。
他尝了尝。
倒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