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林蜿蜒不绝,绵亘于仙、魔、冥三界边境交际。自月下林往仙界千里,即入歆州地界。
常有仙界官兵商贾因公务往来三界,便经由月下林辗转。因着冥界、尤其魔界遍布煞气,为防仙脉受扰,兼之“歆州风月”在仙界十八胜景中占据一席之地,不失为调养心神的好地方,此类来往三界的神仙,回仙界后多选择暂在歆州落脚,于此间寻医置药,祛除在外沾染的煞气。
如此经年,歆州奉医道成风,还演变为仙界医药类学府之首——临仙阁的招徒和研习宝地。往歆州走一圈,除去前来寻医的仙,不是同临仙阁有干系的仙,就是即将和临仙阁有干系的仙。
以上,皆是方寸天在歆州驻地,歆州方寸司的文官对沈欺说的。
说这话时,沈欺正怀抱檀木匣,和蔚止言一道,由文官领路去见歆州方寸司的主事仙官。
檀木匣是夜来风雨藏室里那件,临行前蔚止言突发奇想,托付沈欺顺手带上。
沈欺遂取了出来,途中扬起满目积尘,呛得他一阵咳,转而征询蔚止言的意见,介不介意他把这匣子擦拭干净。
蔚止言不甚明白他的顾忌,沈欺挑明道:“因为从这个布置来看,看起来是不想让别人碰到它的样子啊。”
闻言,蔚止言浅笑道:“不妨事,你可以打开。”
好奇心作祟,沈欺真就打开了它。
入眼是一张银弓,妥善安放在檀木匣中。整张弓不见瑕疵,艳阳之下银光流转。
银弓由蔚止言珍藏,总该是件神器,可沈欺左瞧右瞧,这就只是一张普通的弓,看不出蕴含着什么神通。
勉强能称得上特别的,只有弓的材质不腐不坏,对凡人来说或许新鲜,就仙而言又不值一提。
沈欺一手搭在木匣边缘:“这弓是……?”
“它啊。”
蔚止言眸光微动,似乎想起什么,道:“是故人之物。”
不像先前种种仙器,银弓不见抗拒沈欺,原因么,很是简单:这并不是一样有灵性的法器。
千里迢迢捎上一把平平无奇的弓,总不能是拿去除魔吧。沈欺合起弓匣,揣度蔚止言用意:“既然是故人之物,这次带去是物归原主吗?”
蔚止言轻声笑起来:“当然不是了。”
沈欺:“?”
蔚止言:“他若是想拿回去,自当亲手来取,何必由我送上门呢?”
“你使不得仙器,便带着它用作防身吧,”蔚止言道,“至少聊胜于无嘛。”
沈欺心念一动:“甚是有理。”
总用灵符也不是个事儿,仙器排斥他,那他又何苦拘泥于仙器,普通法器还不是照样能用
就这么,沈欺打包好弓匣,跟随蔚止言来到了歆州。
文官引路至方寸司正堂,主事仙官生得高大硬朗,风尘仆仆之态,显然归来不久。他迎上前来,行礼道:“少尊驾临,姜曜有失远迎,还望少尊海涵。”
歆州方寸使姜曜,曾是夙饶手下副将,后迁调歆州方寸司,自然熟识蔚止言。
众目睽睽,蔚止言笑得温文,却低声道:“小曜啊,这里是歆州,天庭的那一套就莫搬出来了。你我结识数千年,非得拘礼至斯么”
姜曜一丝不苟道:“姜曜不才,虚长少尊千岁,小曜二字实不敢当。”
夙饶过往一干属下里头,姜曜是最为老实正经的那个,蔚止言晓得他是掰不回来了,叹过就道:“我身边这位是云澜府仙,此次与我同行。”
沈欺拱手道:“云澜府沈欺,这段时日有劳歆州诸位照拂。”
“姜曜分内之事,仙友客气。”姜曜道。
蔚止言道:“魔界中人我虽识得不多,夙饶既差我过来,必当全力以助。”他问姜曜,“现今歆州是怎么个境况?”
此事始作俑者至今未破,卷宗摞了三尺高,姜曜受命追查之初已连夜读完案卷记载,对细枝末节倒背如流。当即道出始末:“从一个月前开始,仙界陆续发生七起修为被夺的凶案。七起案子事发在七处不同地点,每一起均是神仙灵智混乱后,修为遭人掠取,而现场都留下了鬼烬枝的残迹。“
“我等推测,有人利用鬼烬枝惑乱神仙灵智,趁机夺走修为。”
蔚止言:“说此案与魔族相关,可有确凿凭据?”
“是,有一位证人。”姜曜答道。
月余连出七起恶劣凶案,引得方寸天震动,派遣仙官彻查真凶,就在此时,出现了第八名受害的神仙。
不偏不倚,正在歆州。
“在前七件案子中,方寸司已经理出许苗头,待到第八起,证实了此种猜测。”
“之所以怀疑到魔族,是因为所有神仙均是在临近仙魔交界处被害,且事发地留下鬼烬枝的痕迹,众所周知,鬼烬枝以煞气为养分,正出自于魔界。”
“在歆州被害的那仙子,本是为求药暂居歆州,七日前,仙子遭遇不测当晚,一名见习医仙偶然路过,亲眼撞见了凶手逃离。”
“据她所见,那人瞳色如碧,且身怀煞气。”
煞气环身,是明显的魔族特征。
蔚止言沉吟道:“此外还有佐证么?”
涉及魔族,作论断时不惮慎之又慎。
姜曜:“有是有,”思忖一瞬,“二位且随我来。”
其后屏退旁人,领二人移步内间。
内间劈出一席宽敞案台,寒玉质地,案台上齐整整躺了排神仙,双目紧阖,好似陷入沉眠。
沈欺暗自数了数,拢共是八位。
临近案台的墙角边是座漆黑博古架,形制复杂,压下来大团黑沉沉的晕影。架上满当当挤着青白灰黑的不知名瓶罐,以及奇形怪状的各式锋利金属。
寒玉案台映着惨白光线,照出半蹲在案台边的一道人影。
那人浑身缟素,一手捻只长针,一手勾着把古怪的剪子,冷冷然泛寒光。
人影背对他们,悉悉索索,念念有词地咕哝着什么。
蔚止言忽然顿住。
他手提灯笼,催盛洗魄灯芒,四周敞亮了些。又无声无息地稍侧过身去。
沈欺眼尖,察觉他的古怪:“你怎么了?”
“不瞒你说,”蔚止言声音放得极低,引得沈欺附耳过去,“类似这种,像是怪力乱神的氛围,我素来是……”
他隐晦地道:“不太能领受。”
……可你自己不就是神吗???
沈欺一言难尽:“三师尊见过制傀儡的景象么?和那个比起来,这根本不算什么啊。”
蔚止言脸色变幻。
“罢了,”他极力挥走翻涌上来的不适感,愁苦道,“我们还是不提这个了。”
哦——
沈欺了然,那就是见过了。
姜曜走在前头,对这副诡异场景见怪不怪,叫那人影:“医官,云澜府贵客临门,前来助我们破解悬案。”
医官回过头来,是张年少面相,由于不舍昼夜地在室内待了好些天,显得不修边幅,流露出委顿神色。
他草草扫一眼来人,自报名号:“歆州方寸司医官,列位幸会。”
医官既是方寸司的官衔,又是其本名,他行事惯来不比寻常,对活人一律没有兴趣。比起活人,更喜欢与亡人打交道。
歆州方寸司医官,从医以来不医活仙,他诊治的对象,都是已故之人。
姜曜重重一叹:“如二位所见,寒玉案上的这……”他不忍直说,“就是此次受害的八名神仙。”
蔚止言提灯照去,洗魄灯芒纹丝不动。
“魂魄离体,”他抿唇道,“他们已前去轮回了。”
——皆因歹人作祟,千百载仙道化作烟云,沦为天地间的鬼魂,徒劳等待下一世轮回。
沈欺骇然:面前沉睡的八仙,竟早已经成为空空躯壳了!
“受害之仙修为俱失,仙脉遭重挫,且魂魄已去,只能以寒玉案暂且维持仙身不散,为期也仅得七七日。”姜曜既痛又怒,不由攥紧双拳:“此等十恶不赦之举,仙界已有多年未现,姜曜只愿早日擒回那案犯,勿叫祸事重演!”
蔚止言敛眉:“小曜,决断时切忌动气。”
姜曜骤然自怒意中清醒。
“谢少尊提点,姜曜失态了。”
他深深吐息,稍作平复。复看向医官:“医官,今日你有何新发现,且与我们知会一声吧。”
医官待在原地不声不响地拨弄剪子,这会儿等到姜曜发问,才慢吞吞开口:“新发现啊,确实有几个。”
“凶犯动手之前,先以鬼烬枝惑乱灵智,遇害者修为不深,当然对此浑然不觉。”
纵是深知医官为人,这番评价也听得姜曜直拧眉:“医官,逝者为重。”
“此处只论事实,不管其他。”
医官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仅凭一味思悼,想必于发掘真相无益,人送到这儿来了,我就只管讲出自己查出的情况。”
“……行,你接着说吧。”姜曜拿他没辙。
医官:“遇害神仙的功力少则五六百,多则一千三四,按照仙界共识,修为确实平平,否则也不会给鬼烬枝可乘之机,正中对方下怀。”
“他们灵智混乱,正是仙根不稳时,遭到凶手夺去全数修为,殃及仙脉,致人绝命。”
医官淡淡道:“以上所说,都是废话。”
“毕竟这些,都是方寸司早就查明的。”
沈欺:“……”
好在医官又说:“近几日我又给他们里里外外诊察了十来遍,终于找出了些新东西。”
“八名神仙灵台大乱,仙脉移位破损,各留有五处不明显的受创痕迹。”
“巧了,五处伤痕对应到体表,正好是五脏所在。”
医官垂首,把玩着手里的剪子:“说明凶手夺人修为时,先动摇仙脉,而后从五内下手,牵之而动全身,一举猎得尽数修为。”
“验到这个分上,”他掀起眼皮,“够明显了吧?”
姜曜越听,面色越发的差。
他还未回话,医官把长针和剪子收进架上,毫无起伏道:“擅用鬼烬枝,刻意摧人仙脉,尤其喜好瞄准五内动手,再辅以一击致命的精湛手法。还能出自于哪家”
蔚止言缓缓道:“魔界,逢魔谷。”
沈欺眉心一跳。
风物课说起魔界见闻时,谈及逢魔谷臭名昭著,在神魔之战期间趁乱潜进人间作恶,由此才壮大为一方雄厚势力。
神魔纷争结束未满三年,逢魔谷暗地掳掠神仙,炼制出仙人狱,妄图借此克制神仙。万幸仙界很快重挫了滋事之魔,没叫仙人狱现世。逢魔谷受挫,此后仙界加强边境防事,谷中众魔不得已偃旗息鼓,在仙界销声匿迹。
数月前,逢魔谷大败于无渡城,谷主重奕被绯刃斩下。逢魔谷一夜之间分崩离析,无渡城主为绝后患,正大举剿杀逢魔谷残存的余党。
沈欺双目微眯:难道有逢魔谷的魔物混进仙界了?
抛完检查结论后,医官就不作声了,自顾自钻研他的瓶罐,进入忘我之境。
姜曜不齿逢魔谷行径,脸色黑同滴墨:“怪就怪在此处。”
因连出七起凶案,歆州整肃全境,这个节骨眼上有证人目睹案情,方寸司雷动风行,瞬间下令封城,设出的壁障滴水不漏,封死了所有去路。
直到彻查凶案前,非经方寸使批允,歆州有进无出。沈欺他们能入歆州,都是由方寸司文官亲自相迎,才得以通行。
歆州封城,若是逢魔谷的魔物作乱,此刻还困在歆州。
然而,追查案犯依然进展不顺。
“七起案件事发地都查不出魔族动向,此番轮到歆州,封城后来回搜了三天三夜,哪怕掘地三尺,仍找不见半点魔族的踪迹。”
“更何况,”姜曜道,“现今整个歆州境内,根本没有一个身具碧瞳的人。”
沈欺冒出则想法:“有没有什么办法,是可以使魔族身份伪装起来的?”
“仙友所说的,也正是我们最初想的。”姜曜感慨道。
“仙泽来自神仙,煞气伴生魔族,大体说来,探过环身气泽,就能初步断定他人身份。但修为足够高深,伪装出异族气泽,也并非不能。”
“是以,歆州在搜查时,探的不是气泽,是灵脉。”
气泽能伪装,而灵脉是修炼本源,绝对做不得假。是仙是魔,灵脉既定,没有混淆的可能。
沈欺:“无法作假,那将之封印呢?”
封印魔族之脉,好避开仙界巡查。姜曜听出他的意思:“遍观封印法术,或有封容貌体态、甚至修为灵智的,却无封印命脉的。即使封印前者,法术只暂时维持,假使延长时日,也需得不断施法。”
沈欺的仙术功课还没补到封印术,这下猜想接连打破,悻悻闭嘴。蔚止言见状,给他递去一记安抚意味的眼神。
而后询问姜曜:“小曜,最近歆州是否有人修为突飞猛进?”
“并无。”
仿佛迷雾乍破,姜曜悟出些许:“少尊是说……”
“亏有你们提到封印。”
蔚止言道:“凶犯夺人修为,来不及逃出歆州,为掩人耳目,必定是将夺来的修为封印起来了。”
封印修为总有时效,等到失效那日,凶手再次施法封印,届时一查即知。
姜曜茅塞顿开:“我这就安排下去,将歆州境内封印法术一概列入探查!”
“守株待兔是下策之下,”蔚止言叮嘱道,“方寸司原定的部署照常并行。”
“毕竟,不动法术封印修为的法子,亦是有的。”
“姜曜省得。”姜曜道。等待对方露出马脚是万不得已之计,尽早擒回案犯才是正理。
后头那句话,姜曜却闻所未闻,奇道:“敢问少尊说的是何神通?”
沈欺也侧耳聆听。
蔚止言:“有一物名为拘灵,便是道天然的封印。拘灵加身,修为即刻掩去,解封时只需摘下,便可回复修为。”
“可惜,”他笑了笑:“这法器天底下只得一件,我估摸着,小曜你不该这般巧合,遇上了这件拘灵。”
姜曜:“但愿如此。”
蔚止言:“行凶手法,你我已心中有数。若无不便,这八起案子的详细卷宗,以及歆州事发地的情状,还劳请小曜领我一观。”
姜曜:“但凭少尊调遣!”
“本是协力断案,谈不上调遣,”蔚止言语重心长道,“小曜,你可别再这样隆重了。”
姜曜:“是,姜曜领命!”
蔚止言:“……”
他只好放弃劝说姜曜,打探道:“小曜,你晓得歆州哪家医馆现缺研习医仙么歆州医道盛行,借此机会,望能引荐我府仙友研修一番。”
“禀少尊,有的。”
姜曜道:“正好,那医馆的主人此刻就在方寸司。”
因医官唯独精通给亡人看诊,苦了方寸司里上上下下的活神仙,患病只能另请高明,往来得多了,逐渐对歆州各大医馆的医仙了如指掌。姜曜差人招来那医仙:“纪桓仙君术精岐黄,在歆州颇负盛名,他名下有间医馆开在白鹭渚,常留有席位供医仙研习。”
不久,他说的医仙到了。
纪桓仙君是个清润文秀的仙,衣饰朴素,墨冠束发,颇具医者仁面的风范。他走上前来,作一揖道:“方寸使安好。”
“这两位……”纪桓克制地打量生面孔,大约见识过蔚止言的声名,稍稍怔了怔,转眼恢复常态,“是云澜府的仙友。”
姜曜:“纪仙友见多识广。”
双方报过名姓,姜曜道:“云澜府上仙君远道而来,有意寻间医馆研习一段时日,纪仙友看白鹭渚可使得吗”
“多谢云澜仙友抬爱。”
纪桓彬彬有礼道:“白鹭渚自然不胜欢迎,仙友同我回医馆便是。”
沈欺看蔚止言的行程排得甚满当,又是研究案卷,又是搜查事发地,以他的三脚猫仙术,预计暂时没什么用得上的地方。遂对蔚止言说:“三师尊且忙吧,我先去医馆,就不给你们添乱了。”
“怎能说是添乱呢?”
蔚止言与沈欺对视,诚心诚意地道:“歆州之行缺你不可。”
沈欺:“……其实我觉得,也不是不可。”
蔚止言不置可否,笑道:“早些到医馆也好,不耽搁你准备群仙试,你且先去吧。”
沈欺别过方寸使,随纪桓出发前,背后传来低唤:“沈欺。”
蔚止言手里还提着灯笼,对他深深一笑:“随后我去找你。”
沈欺怀抱弓匣,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