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睡得格外安稳，被白吾商的任务通知叫醒时，川凝还在和异种梦中捉迷藏，反应了好久才看懂文字内容。
【我先过去了，你可以多休息一会儿，七点前去A口和封荆汇合。】
A口是习惯性叫法，全称是畈若城A级检测通行道。与B和C两个开放式通行口不同，A口属于特权专属通道，只供特遣员和高层职员出入，检测设备迭代最快，高效无拥堵，无论进出都不需要排队。
最重要的一点是，A口可以通过植入芯片的方式实现免检出城，没必要担心出城检测时非但出不去，反而直接被拉走打针的高风险。
对川凝这种靠玩心跳看命数出入城的成员来说，简直是福音。
他匆匆看了眼时间，已经下午六点了。
工作人员正在向不知谁汇报工作。
“醒了，污染值两小时前测过，数值正常，身体各项指标正常，精神不错。……ok！我让他吃点儿。”
汇报完没五分钟，给川凝端来了一份清淡的养生配餐，顺带一个污染检测仪，“日常检查，不要紧张。”
川凝平静伸出手。
他不紧张。
好久没睡过这么安心的觉了，他觉得这地方简直像他素未谋面的家，一觉醒来心如死水，恨不得后半生都要烂在这里，再也不动弹了。
【污染值：0】
【污染等级：-】
但今天还有任务。
他对寡淡的配餐没什么胃口，考虑了一下潮影大厦到A级通行口所需要的时间，决定现在就出发。
工作人员还在为“0”这个数字摸不着头脑，看川凝要走，立刻拦下道：“白队让你吃完再走。”
川凝指了指时间，“可……”
“不要紧，009不在乎迟到，也不介意等。”工作人员劝说道，“他自己能不能准时都另说。”
川凝：…………
轻轨交通从潮影大厦到A口需要一个小时，哪怕现在立刻出发也来不及了。
对方作为偶像迟到说得过去，他迟到就很抱歉了，毕竟是第一次约会，还是要重视一些的好。
最重要的是，配餐没有肉，他实在不想喝菜叶粥。
于是川凝凛然做了一次乖乖员工，揣着仅有的150新元下楼，没走到电梯厅又折返回来，向工作人员借了100新元。
昨天的半小时地铁花费了100新元，由此推断，他还坐不起全程。
如果选择步行晃过去的话，迟到时长恐怕就要以小时为单位算起。
走这么久真的很累。
他简单洗了把脸，衣领拉高，又理了理炸出几根呆毛的头发，双手插兜晃到轻轨站，找了个没人的车厢坐下，半敛着眸子看向车窗外飞快划过的街道与高楼。
白天的管控区没有晚上光彩夺目，建筑与来往车辆都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灰调，头顶半球状的电流域网几不可见，晃眼看上去，与破败的外城区没有太大区别。
不过今天是个阴天，仰望时能时不时看到长蛇一样流窜过去的电流波纹，连域网下零零散散的人群也多了些鲜活的色彩。
如果抛开触目惊心的物价不谈，其实畈若城算是宜居。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脚店平铺，管控局与居民区交融的很好，隔一段距离就能看到几个或大或小的娱乐区，扑出来零星几点烟火气。
不像【新历城】，整座管控区割裂成两半，一半占据了新历城的十分之九，灯火糜烂，是歌舞升平的不夜城。
另外十分之一是冷冰冰的色调，没有娱乐，没有霓虹，连食物都是单一的营养配餐。那是管控局与其部下几个部门占据的一隅，管控局总部，直属的【星落】直播平台，1号警司处，求助中心，都在这里。
像是夹缝偷生的蟑螂和老鼠，虽然不至于人人喊打，但川凝总觉得他们的地位不比这些昆虫动物高多少。
那地方的人总是很糟糕，有时候他会怀疑那些穿着家伙其实是披了人皮的冰冷机器，但他们又会不固定的生出千奇百怪的欲望，令人难以理解，像是异变，或是被异种寄生。
可又检测不出污染值……
川凝依旧记得七年前的那个冬天，那帮人是怎样闹着看一场雪。
他25年的漫长生命中有5年顶着“特遣员”的身份过活，见到的离谱想法和要求太多太多，比这过分的也不是没有，但对这件事依旧印象深刻。
现在想起来，对峙的字句语气恍如昨日。
那是【新历城1号异端管控局】的局长黎茗伊上任之前发生的事情。
新历城地理位置靠南，最南端的外城区与妄海新城几乎接壤，年均气温28摄氏度。
卫衣都不需要穿的地方，那年却下了一场及膝的大雪，落雪地点是阳南市——新历城30公里外的一个外城区。
落雪的原因也很简单：阳南市检测到了D级污染，大概率是跑来了一只擅长操控风雪的异种。
D级任务不难处理，彼时还是星落平台X01队副队长的黎茗伊接下任务后，只带了两名队员，扬言一个小时摆平麻烦。
从管控区出发时间是12点，结果15点的时候，人还被堵在管控区通行口。
那时候还没有特权通行道一说，整座管控区只设有一个通行口，无论特遣员还是普通民众，出城都需要排在同一个队伍。
黎茗伊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排队的三个小时里，她低头看了219次手表，和前排队伍商量了141次，又致电当时的局长亲切问候了五遍，最后站在负责污染值检测的工作人员身边，和同队的老头大吵了一架。
辩论双方声音激昂，川凝隔了几百米的队伍距离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您看怎么样才肯让我插个队，我跪下磕三个够吗？”黎茗伊仍然在不停地看手表，脸上的急躁已经快要擦出火星了，“要不说个价，多少钱肯卖这个位置？”
老头态度相当硬气，“几个臭钱就别来我这里显摆了，想买位置问别人去。”
别人那里当然也买不到，黎茗伊把家底都当干净也就只能勉强凑出个千万，能住在城里的人不差这点钱。
他们差一场雪。
管控区的建立让人们从候鸟变成了留鸟，这里的人30年没见过雪了，今天出城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去阳南市看雪。
平台的污染播报做得很好，污染信息在定性后不但会传送至平台中心，也会同一时刻发送到每个人的通讯设备上，好让人提前做好行程规避，以免受到污染波及。
所以阳南市爆发D级污染不是私密事，所有人都知道这场雪是怎么来的。
大家当然也都明白排在队伍里的三个特遣员是干什么的。
他们就是为了解决这只异种出城，D级异种处理起来废不了太长时间，只要特遣员到达污染区，风雪很快就会消散。
于是黎茗伊带着两名队员过来排队的那一刻，排在三人前面的所有出城者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特遣员还没出城，而他们排在前面，这就意味着他们会比特遣员更快到达阳南市，在风雪异种被解决之前，成功看到那场大雪。
相对的，后来者骂声居多，少数咒骂着前排队伍，大多数人在骂特遣员，恨不得把他们踢出队伍才甘心。
这些人当然也想到了拿钱买前排的位置，有人成功了，出价能买下整座管控局大楼。
别说黎茗伊，把管控局典当了都出不起。
黎茗伊把局面看得很明白，可明白是一回事，甘心又是一回事。
她实在不甘心白等着。
手里的长刀转着刀花，她就这么阴气沉沉的站在通行口处，刀在身旁巨大的检测仪器“邦邦”敲了两声，对老头商量着另一种可能，“还是让我强行抢道出去？您这老身板挨不了我几拳头吧？”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老头当即怒目圆睁，非但没有被恐吓到，反而不走了。
像是终于抓到了狐狸尾巴，他拽着黎茗伊的长刀猛地一拉，滚圆的眼睛瞪着刀柄上的刻字，扯着破锣嗓子喊，“你这张脸我认得，X0101，黎茗伊。”
喊完又立刻伸长了脖子，头往后扭，“其他两个呢，叫什么？”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立刻跟着起哄，强硬地将另外两个特遣员的武器拽出来，查看上面的刻字。
“X0104，武陵。”
“X0128，黎诺！”
新历30年，特遣员是地球上最温驯的物种，踩烂尾巴都不敢呲牙。
老头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怒不可遏地指着黎茗伊，“都是1队的。行，我记住了！你们给我等着！等我看雪回来，立刻举报你们！”
黎茗伊好悬没忍住一句骂，几乎咬碎了后槽牙，给自己拘出一抹假笑来，僵着脊骨把姿态放低，“实在对不住，刚刚是我的错，都是我在狗日的魔怔了放屁呢。我一直在求您们不是？”
“……我就是不太懂啊，您们少看一场雪能死吗！”
老头鼻孔朝天，检测结果出来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倒是后面的青年好心劝慰了黎茗伊几句，“三十多年没见过雪了，谁不想看看？不然费时费力排这么老长的队伍干什么。你们要理解配合，去吃个饭再过去也不迟，让大伙儿看尽兴了还能给你们多打赏，双赢的事情没必要吵成这样子。”
黎茗伊因为这句劝说吸了口凉气，“你们不知道那是异种吗？D级异种！上赶着去送死？”
“在城里憋了半辈子，要是死前能看到雪，死也值了。再说，污染区不是提前封锁了么，我们都站在封锁区外边，异种又出不来，谁会死。”
黎茗伊紧紧攥着刀鞘，“二级封锁只进不出，异种出不来，人也出不来！封锁区里还有几百人困在里边。”
“外城区的人那么多，死了就死了。清醒点儿，黎茗伊，你还指望那帮穷逼给你们打赏吗？”
黎茗伊没再说话，让自己在冷风中清醒了一会儿，手里的刀继续敲着仪器，敲了十三声，对工作人员冷冰冰地商量，“要么给我放通行，要么我两分钟后强闯，到时候伤到谁就不好说了。”
工作人员没敢看她，但给出了明确的态度，“公职特权是对平权的背叛。黎队，这件事要是闹大了，你顶多被关起来面壁几周，但我可能被枪决。你知道这些人最在乎这个，一定会有人背锅，不是我们就是你的两个队员，……大家都是没靠山的人。”
黎茗伊长刀抱在怀里，什么也没再说，静静地站在咫尺距离的通行口旁边，又等了三个小时。
那天排在三人前面出城的人都看到了雪，D级异种聚群，区域暴动为B级，雪景下出了百年盛况，整个阳南市几乎被雪埋葬。
杀死那群异种用了四个小时，武陵死了。
异种摆平后，冰雪消融，水雾蒸腾翻涌，脚踏在地面的时候软绵绵的，土壤浸透了淋漓的血。
黎茗伊带着黎诺出来的时候，围在封锁区外看雪的人还高举着相机，看到满身是血的两人后嫌弃地退出两米的距离。
“嘶——，脏死了。”
黎茗伊扯下被血糊住屏幕的直播手环，举过头顶，朗声笑着喊，“今天的打赏不够劲儿啊！老板们，雪景看爽了，怎么多赏我点小火箭？有老不死的扬言要举报我，再不打赏就要喝西北风了！”
人群中立刻有人回应，“赏！赏给妹子多买几件漂亮衣裳！黎茗伊！下次穿兔女郎打，爷保你住在榜一位上！”
黎茗伊勾了抹冷笑，收刀回鞘，“锃”地一声碰撞出尖锐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