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足有成年人巴掌大的眼睛,被不规则肉团包裹,从楚眠的脑后伸出,长蛇一样扭曲,直勾勾地盯着他。
瞳孔漆黑无光,由无数个黑色细小的黑点组成,就像被困在透明水袋里的蚊蝇,在眼眶中剧烈飞舞挣扎。
川凝被吓了一机灵,抽出蝶骨刀,毫不犹豫地朝眼睛刺去。
那眼睛反应极快,刀尖逼近的瞬间迅速撤离,眨眼间缩回到楚眠脑后。
川凝紧追上床,单膝跪压在楚眠身侧,刀锋一错,贴着他的脸颊压在枕头上,另一只手迅速插进白发与枕头之间。
白猫紧随其后,绕着枕头踱步半圈,粉色鼻尖贴着川凝的手嗅了嗅。
还是晚了一步。
枕头一片干爽,半点水渍都摸不到。
川凝悻悻收手,还没来得及起身,就看到身下的伞伞睫毛轻颤,醒了。
困倦的眼睛在对上川凝那张放大的脸时彻底清醒,楚眠左一侧头,看到了压在枕头上的短刀,右一侧头,直接亲上了川凝的胳膊。
他后知后觉的感受了一下后脑勺,意识到川凝的手正捧在那里。
气氛顿时变得微妙。
“主播?”他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又立刻发现了坐在他枕头上的白猫。
眼睛一瞬间锃亮,他连川凝也不管了,手快于脑扑向白猫,“凶巴巴!”
川凝和白猫同时吓了一跳,川凝飞快缩手,站直,白猫直接炸了毛,没来得及跑就被楚眠抓住塞进被子里。
耳边突然一声泡泡炸掉的轻响,白猫耳朵上的水环应声散开,束缚消失,白猫立刻遁进影子里,化成一缕黑雾逃入川凝脚下。
楚眠只觉得被窝一瘪,探头看去,到手的猫没了。
他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起来,“我猫呢?”
川凝迅速收刀回鞘,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猫?”
“凶巴巴刚刚跳到我床上了!怎么突然没了?”楚眠满腹狐疑地回忆着,“还有主播你……你好像还……”
“没有,你做噩梦了。”
“……是吗?”楚眠挠了挠头,借着月色看自己的枕头和手掌,总觉得好像能看到了几根从猫身上薅下来的白毛。
“我感觉摸到凶巴巴了,”他摸了摸嘴巴上残留的凉意,“我好像还亲……”
“没有,”川凝打断他,“男朋友看着你呢,别乱想。快睡吧。”
“…………”
楚眠咬了咬嘴唇,又看了看自己的黑白男朋友,也觉得两件事各有离奇,“难道是我战胜了噩梦,开始做新梦了?”
想明白后又有些难为情,对川凝干巴巴一笑,抱着男朋友的照片蜷缩回去。
川凝默不作声地坐回椅子上,依旧盯着楚眠的脑袋,没看多久就觉得手腕发凉,低头一看,就见被楚眠碰过的皮肤上开始出现水珠,很快聚集成一层流动的水膜。
气息很清透,熟悉的冷意渗入皮肤。
封荆又开始洗他。
“………”
川凝觉得自己挺干净的。
他试着去抓水流,掌心很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渍,顺着指尖往下滴,水珠滚过的地方立刻变得干爽,连擦都不需要擦。
好神奇。
“凶巴巴也要洗。”封荆半敛眼眸看向他。
川凝谨慎地看向楚眠,发现那人已经熟睡后,才对封荆摇头。
那必然不可能。
好不容易松开的水环,再跳出来无异于自投罗网,又要被栓。
傻子才这么做。
“刚刚是什么?”他转移话题问。
污染值不高,样子很陌生,他没见过这个模样的寄生异种。
“孢子的眼睛。”封荆说。
川凝微微一怔。
他看过百科全书,知道孢子是什么。
菌类的种子。菌类会通过这种方式诞生后代,像植物的果实掉落进土壤里,或者动物孕育。
菌类异种同样保持着这个习性,数万亿的细小孢子喷洒,随着流动的风钻进土壤,钻进绵软的朽木,钻进人类脆弱的身体里。
如果孢子比较集中,异种会在孕育孢子的地方留下身体的一部分,用来守护这些孢子。那只眼睛就是这么回事。
孕育……
川凝的手指蜷曲攥紧,思考着这个词汇能够涵盖的所有东西。
但他没能思考太久,胳膊上的水流很快散去,又像是有生命一样,慢慢朝他的影子流动,将那团影子完全包裹后,水流居然开始往影子里渗。
川凝脊背一僵,瞳孔因为惊讶而微微放大,不敢相信地看向封荆。
从没有东西能直接入侵他的影子。
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有细小的虫钻进肉和骨缝里,不带恶意,所以感觉不到疼,但异物侵入感还是让他很难受。
他几乎立刻明白了封荆的意图。
——那家伙要自己抓猫。
而且……
已经抓到了。
猫回到影子后会变成游荡无形的黑雾,现在那些入侵的水流正在驱赶黑雾,强迫着它们凝聚成猫。
被逼得退无可退,猫影不得不从影子里跳出来,重新变回长毛小白猫。
“叮当”一声轻响。
水环又被挂回到猫耳上。
封荆开始给白猫洗澡,冷水流淌过银白毛发,他轻轻地揉捏着猫耳朵。
白猫凶巴巴地盯着他。
每一根毛都被洗得很干净,湿气蒸发后,毛茸茸的蓬起来,封荆与他的猫对视了很久,突然轻道:“也许他真的是异种的新娘。”
川凝知道他在说伞伞,却突然想起伞伞的梦,以及画家笔下的故事。
有那么一天,一只异种捡到了一个孩子,它把他当作自己的新娘。
川凝毫不怀疑这个故事是真的。
“你也有新娘?”他突然好奇这个问题。
封荆的手指抚摸过猫的脖颈,慢慢划过脊背,通感使川凝感受到了一阵通透的凉意,他不自觉直了直身子。
仅剩的月色终于被云层挡住,淋淋漓漓下起了小雨,他看着那些碾碎在窗户上的水珠,以为不会听到回答的时候,封荆突然开口了。
“我帮他照看新娘。”他淡淡地说。
川凝顿时松了口气。
有块压在他身上却没来得及察觉的石头突然粉碎了,灵魂从雾蒙蒙的粉尘里脱离,轻飘飘的,就连身体缠绵的疼痛都变得不值一提。
毫无缘由的情绪,但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被驯化了。
被异种,被一条鱼。
他被规训得太好了,擅长从折磨与暴力中获得安全感,所以强硬的手段总能令他轻易屈从。
是这样吗?
川凝后半夜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直到早上七点的闹钟响起,房间里再没出现过异常。
他也没能把问题思考明白,困了。
通宵和持续的疼痛左右夹击,他的精力消耗的很快,吃过早餐后连楼都不想爬,躺在沙发上开始补觉。
楚眠给凶巴巴添了羊奶和小鱼干,凑到川凝身边。
“主播你还好吗?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给你找点药,晚上就别熬夜了。”
川凝:“我没事。”
楚眠:“你少来,我可是医学优等生,看面相就知道你是什么病。”
川凝面露疑惑,“你看我像什么病?”
“精神……”
“我没病!”
“……”楚眠紧皱眉头,“我想说精神不振,说你什么了!”
“先关心一下你自己吧。”川凝对他说,“你被寄生了。”
“卧槽!”
消息来得太突然,楚眠惊疑多于恐惧,“怎么可能!?昨天测过污染的,数值都没超过100?”
川凝默了默,“比较另类的寄生,可能被蘑菇撒了孢子。”
此前从没碰到过这样的案例,所以他没办法和楚眠解释更多。
楚眠的脸色立刻僵住,怔愣片刻,手忙脚乱地端了杯水,小口小口的喝着。
一杯水见底,他的神情慢慢恢复了常态,站起来,“那个…我得先上班了,下午回来再细说。”
川凝皱眉,“还要去上班?”
他觉得对方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乖乖呆在家里,详细诉说一下近日行程,以及回忆接触到的疑似污染。
楚眠却很坚持,匆匆去门口穿外套,“不上班吃什么呀?而且寄生都寄生了,也不差这几个小时。明天周末休假,多的是时间谈。”
他似乎并没有被川凝的话影响心情,穿好外套后连仅有的一丝低落情绪都一扫而空,甚至又在呼喊白猫。
川凝猜测他也是个热爱工作的人。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他忍不住问。
他印象里从来没有哪个工作会把“周末”和“休假”这两个天然矛盾的词汇连接在一起。
“在天机。”楚眠以极快的语速回答他,“不说了主播,我要迟到了,药在左手边柜子里,想吃什么给我发消息,我下午带给你。”
“我走啦凶巴巴~~”
川凝:…………
到底是谁答应了它叫凶巴巴!?
不过楚眠在天机上班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川凝对大多数公司并不熟悉,天机是唯一印象深刻的——
3号管控区唯一官方指定火葬场。
与管控局算是雇佣关系,一般在污染区解封后进场,负责后续的尸体搬运和认领、火化装盒工作,有人认领的会收取适当的火化费,无人认领的直接扔进公墓。
至于这个“适当”,川凝并不了解,原本以为也就是走个流程,象征性地收几新元,可体验了两天楚眠的豪宅生活,他突然对这个观点产生了怀疑。
没有技术含量,没有危险性,工资高,还有双休!
川凝突然有点失眠。
好在他对自己的工作有着极高的忠诚,很快就完成了PUA式自我洗脑,觉得钱财乃身外之物,这种无聊又轻松的工作完全不是人该干的。
他应该有更高的理想,为旧世纪的回归贡献自己微薄的力量。
他立刻给白队打了个电话,简单的汇报了一下任务。
“遇到一个被寄生了孢子的受害者,需要立刻清理。去隔离医院的话该挂什么号?”
“什么?”白吾商似乎信号不好。
川凝只能把事情更详细的重复了一遍,说完后足足等了半分钟。
“……白队?”
白吾商反问:“封荆说的?”
“他这么判断。”川凝对这个结论并不怀疑。
那家伙不想说的时候一句都不会说,应该没有兴趣编谎话逗他。
白吾商却再次陷入沉默。
川凝不催促了,他从沉默里读出了点别的什么。
许久,才听白吾商用微哑的声音轻道,“没有送医院的必要。”
“目前的技术只能检测表皮污染,无法检测出孢子,Ⅲ型以下的针剂无法彻底消杀,治疗的意义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