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舔舐着庙中的一切，仇羽拿出一块湿帕捂住谢长意的口鼻，拉他奔回了西门处。

崔屏山持刀为他们断后，边走边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谁的命都值钱！诸位尽可拿起武器，真刀真枪同我们拼个你死我活，无论输赢，都死的服气！”

南州军站在火焰中，面面相觑之下，皆拔剑而出，视死如归地朝西门涌出。

临走时他们砍断了寺庙的柱梁，焦黑沉重地房梁疏疏断裂，轰然倒塌一片，将火势激发得更加凶猛。

南州军是背‘火’一战，无路可退了，逼出仇羽三人，加入了外间的战局。

仇羽护着谢长意，带他退到树林边，对他道：“找个地方躲着。”说完便提剑加入了混战。

印都尉姗姗来迟，见到持剑拼杀的仇羽，视线一滞，又见寺庙黑烟滚滚，火势逼得人根本没法靠近，只能先解决南州军。

谢长意藏身在密林中，两拨人马都没有杀他之意，他看着眼前飙飞的鲜血，听着兵刃冰冷的交击声，无一不冲击着心神。

他强迫自己看着，不去偏过头。

天色渐渐昏暗，庙中的火光映着血光，终于渐渐平息。南州军和执金吾都有死伤，最终，执金吾凭着身手优势，悉数剿灭了对方所有人。

大火还在持续烧着，执金吾浑身浴血，精疲力竭地用剑撑着身子，但却不敢倒下。印都尉命众人去附近的水源挑水灭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仇羽向崔屏山点头示意，让他也去带人灭火，回转身时，见印都尉正死死盯着他，双目精光湛然，隐隐藏着杀意。

四目针锋相对之下，印都尉先移开了视线，锁住谢长意的位置，大步流星地逼近，将谢长意扯出，一手钳住了他的脖颈。

“放开他！”仇羽厉喝一声，冲上来抓住印都尉的手臂，暗中用了十成力，印都尉依旧没松手。

谢长意下意识想挣脱印都尉的锁喉，触手摸到的却是骨节分明、细长如葱的手指，对一个男人来说，力道不输，却过于细腻，他眼中愕然，只能竭力呼吸，说不出一个字。

“再说一遍，放开他！”仇羽似乎没注意到印都尉的手有什么不同，举起寒利如雪的剑，意思是对方再不松手，他就直接砍下。

印都尉用沙哑如鬼魅的声音低声道：“谢大人，好自为之……”说完便松了手，去往一边指挥众人了。

“咳咳咳……”

仇羽扶住谢长意，弯腰查看他的脖颈，几道指印根根分明，过会儿就会凝成淤血，他焦急道：“我用内力帮你温平一下，不然待会儿就不能看了。”

谢长意无声地点头。

仇羽低头看了眼衣袍，血污同赤衣浑然一体，看不出染上了多少血，只散发着铁锈般的血腥气。谢长意的青袍已经沾上了他手上的鲜血，仇羽心里一横，干脆打横抱起谢长意，去到一旁的密林中。

仇羽将谢长意安置在一块青石上，双手拢在谢长意颈侧，丝丝暖意渗进，渐渐止住了他的咳嗽。

林中遥映着火光，静谧幽夜染上杀戮，暗处仿佛仍聚集着亡者的魂灵，想将踏入黑暗中人撕碎。

“你、你为何改主意了？”谢长意气息通畅后，定眼看着仇羽道。

仇羽蹲在他面前，鹰目一斜，闷声道：“还能为何，为你妥协。”

“……谢、谢。”谢长意微微低头，青丝如瀑般从后背垂下，几缕发丝被夜风吹拂到仇羽面上，像在人心上雪雁鸿泥般轻点而过。

仇羽闻着鼻尖淡淡的皂香，十分的戾气也减到了两分，轻声道：“我原本想派老崔去告诉你，我在外面寻不到人，会多耽误几日。但想着要是运气溜到底，武振义活着到了鹿州，你必然会怀疑我是遇上了梁尹，就喊住了老崔，让他直接带你们来，我再将计就计，至少把孩子送走。”

谢长意点点头，心中也有些佩服仇羽把‘捉迷藏’玩到极致的计划，问出了最好奇的一件事：“阿芜姑娘是如何来这里的？”

仇羽知道谢长意对阿芜上心，是因着祝青州的缘故，胸口一沉，面上如常道：“我是在林中偶然遇上了她，跟着她才找到了这里。要救下孩子，我必须同梁尹面谈，便借着阿芜出门采药的机会，直接坦白了行踪。计划制定好后，我抽空询问了她。她说因着南州城毁，她心中恨极，与我们分别后，便跟上了北上的南州军，毛遂自荐做军医，救人的同时，看有没有机会毒杀梁彦章和大皇子。但在军营中，女人实在待不下去，好在她医术好，背景干净，军中也有人见过她在南州行医，反而获得了梁彦章的信任，让她去照顾梁尹。”

“她对大皇子的孩子，不恨吗？”

“她说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规矩，凡事祸不及妻女，何况是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她若毒杀婴儿于母腹中，违背多年行医初心。”

谢长意神色微讶，不知是思及何处，眼中有些悲凉凄然。

之后的事，仇羽断断续续讲了个大概。

梁尹的预产日实际还有二十多天，她知道大皇子兵败后，胎气大动，根本无法移动，为了顺着仇羽的计划，保下这个孩子，她喝了催产药，疼了一日一夜，极为惨烈地生下了一个男婴。

她知朝廷之后必会大肆通缉她，她孤身一人，身娇体弱，无力抚养孩子长大。与其带孩子过朝不保夕的日子，甚至有一天不幸暴露，被卷入朝局，沦落为一个棋子，不如让这个孩子做个平民百姓，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阿芜自去照顾梁尹，两人很是投机，梁尹便萌生了把孩子托付给阿芜的想法。阿芜也保证，她会待这孩子如亲子，今生不对他吐露只字片语。

对于这一点，仇羽有些不放心，毕竟这孩子流着一半大皇子的血，阿芜能否善待他，谁也不能保证。

可是，阿芜私下里却很坚定道：“我告诉这孩子做什么？让他长大成为一个像他父亲那样的人吗？那南州的百姓算什么？江南所有受苦受难的百姓算什么？他父亲的手下想炸毁南州城，是我亲手杀了对方！就是为了自小把我养大的南州城，我也不会对这孩子多说半个字！”

此言实在把仇羽堵得哑口，无法反驳。

换做谢长意，恐怕也无法反驳阿芜的话。

梁尹对阿芜的恨丝毫不知，她只是作为一个母亲，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毅然决然地，就将孩子托付了出去。

而她会留在寺庙中，提前服毒自尽，免受大火的折磨。

阿芜给孩子取名叫阿伞，她说人若立于风雨飘摇中，为自己撑伞的，一定是母亲。

之后她会带孩子去往何方，谁也不知了，江湖之大，找一个连姓氏都没有的游方医女，无异于大海捞针。

谢长意默默听完，脖颈的疼痛早已忘却，实际淤血也散了大半，只留几根指印罢了。他轻轻拂开仇羽的手，望向火光道：“那孩子身上有什么印记吗？”

仇羽思索了一下，“左手手臂有块红色胎记，铜钱一般圆。怎么了？”

谢长意低声道：“没什么，随便问问，希望此生不会有见到这孩子的那一天……”

仇羽望着他失魂怅然的神色，颤巍伸手抚住了他的脸颊，温凉如玉的肌肤染上了他手上的污血，让仇羽触电般收回了手。

谢长意抬目对上仇羽的眼睛，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仔细端详对方的容貌，仇羽五官算得上俊朗，生的剑眉鹰目，鼻直隆准，就是神情有时过于剽悍，像一把不归鞘的刀，让人闻之颤栗。

面相九分的狠厉，唯剩的一点柔情都揉在他身上了。

谢长意想到这么久的相处，虽然仇羽有时会忍不住对他用强的，但没有一次是真正逼迫他，反倒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他稍一示弱，对方就拿他没辙了，倒像是自己在欺负他。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细绢，按在了仇羽的脸上，“脸上有血，擦擦吧。我脖颈没事了，可以去帮着大家一起挑水。”说完起身离开了树林。

仇羽呆滞地接住从脸上滑下的细绢，柔软细腻的布料落在粗粝的掌中，像是云端上的月亮为他倾洒下一束柔光，他慌忙低头用指尖夹住，见上面用金线绣着谢长意的名字，咽了咽口水，耳根一热，心口擂鼓般作响。

他本想凑近闻一下，想到自己手上脸上都是污秽，将绢布小心对折了两下，塞进了贴身的里衣中。

大火直到拂晓时才熄灭，一座宽广的寺庙眨眼便成了焦土，断掉的房梁更是将一切都埋在了废墟之下。

“找！”印都尉下令。

执金吾只能撑着一口气，慢慢翻找着。

一个时辰后，众人找到了一具烧焦的女尸，不远还有一副娇小的骨架，因着骨头脆弱，只能拼凑个大概。

仇羽同谢长意说过，临时去找一个夭折的婴儿基本不可能，那是他们在附近农户家里买的一只豚崽，事先剥了皮，放在厢房一角。

谢长意望向印都尉，不知他面具下作何反应，只见对方看了两眼尸体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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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回到了鹿州营帐，仇羽拜见了元惟真，便也加入了护卫的队列。

数日后，秦骜的停灵期满，元惟真准备一同扶灵返京，临走时，命谢长意来见她一面。

鹿州平原上，五月的清风吹动着芳草，吹尽了这片土地埋葬的白骨，辽阔的天际飞过一群大雁，像是急着振翅往北方而去。

元惟真披着一件宝石蓝织披风，上面绣着金色的云纹，仿佛孤身独立在山巅，飘逸中透着一股坚韧不拔的气势。

她似乎察觉到身后谢长意的接近，冷声道：“要藏人就要将人藏好了，若本宫有一日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天涯海角也杀他以绝后患。”

谢长意行礼道：“大隐隐于市，他今后就是一个普通百姓，普通百姓是吹不起风、也吹不起草的。”

元惟真回转身，英挺的眉眼压着一股怒气，“谢大人倒是可以呼风唤雨的，本宫都有些掌控不了你了，日子久了，真怕谢大人还有源源不断的惊喜在等着本宫。”

“公主，微臣自诩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阴谋阳谋，我不在乎。但做人难受的就是，善的不彻底，狠的也不彻底，折磨自己不上不下的，微臣也很难受。可要是没有这点子折磨，微臣又时常觉得自己脱离了一个为人的基本框架，害怕出圈一步，越走越远，最终变成一个面目全非的样子。”

元惟真咬牙道：“谢大人此言是说，本宫已经成了一个面目全非之人吗？”

“微臣不敢，公主有公主的不得已，天家骨肉，情谊不在世俗框架内。不舍弃一些东西，就无法实现心中的抱负。微臣明白公主心中的义，也明白公主心中的不义，义气向来是用来骗人的，只希望公主有时能善用不义。”

“善用不义，哈——”元惟真斟酌着这几个字，眉间戾气消散了一些，“不义就不义吧，还要善用，谢大人不怕耗神太多，未老先衰吗？”

谢长意轻笑道：“人命有时，微臣只想尽人事。”

元惟真静了一下，答道：“谢大人的劝告，本宫记住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道明黄圣旨，挑眉道：“这是本宫答应谢大人的礼物。陛下提拔你为都察院监察御史，负责江南赈济灾民一事，同赐尚方宝剑，有权先斩后奏，江南官员，唯尔所统，所到之处，如朕躬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