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阿兄。”
岁檀轻唤了他一声,他面上霎时间晕出笑意,仿若一张宣纸上忽晕开了水墨。
沈隽看着面前皎若明月的她,一时似陷入了迷雾之中,骤然失神。
半晌才说:“昨日没来贺你,今日定要来贺你新婚。”
昨日他睡得很沉。他一向最迟卯正时刻便会起身,可昨日竟睡至当夜亥时才醒转,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气力。而师兄师嫂想是怕他心情烦郁,竟一整日未叫醒他。
想是前夜里用了些酒,不想酒力竟如此强劲。他向来滴酒不沾,日后更要避着些才是。
昨夜梦醒,他思至天明,觉着小坛无论有什么难言之处,他都愿意等她。人这一辈子不过几十年,他已独身二十载,不在乎是否有人陪伴在侧,他所求的是心灵相依。
岁檀接过他手中提着的糕点,举在鼻尖一闻,分明是奶酥的味道。
却见包着这奶酥的油纸内又夹着一张纸条。她将纸条贴着糕点伸展开,上面写着三个字:我等你。
是沈隽的字迹。
她将这纸条折好收在袖中,长睫扬起,无声地看向沈隽。
她此时情绪复杂极了,鼻尖竟然有些酸。
如果三年,十年,等至白首,你也愿意么?
沈隽眸光一如往昔,那双眼眸里深深地像藏了两颗星。
岁檀看着他,唇畔又潋滟出笑来。
彼此虽无言,却已互知心意。
风骤起,江王的声音随风闻于耳中:“府外风大,王妃何不请先生去府中一叙?”
说罢,江王伸出一臂,“沈先生,请。”
三人一块行至前厅,三人绕几案席地而坐。
奴仆们为三人一一斟上茶水,弓身退去。
待房门一闭,沈隽忽站起身来,握住了岁檀的手腕,一齐跪在了江王面前。
“沈先生这是?”
江王一骇,眸光落在被沈隽握住的那截皓白手腕上。
“隽多谢殿下回护小坛之恩。”
沈隽垂首,声音极为认真。
“沈先生客气。本王知你与王妃情同兄妹,然小坛已是本王之妻,本王庇护自己的王妃乃是理所应当。”
江王起身绕过几案,将岁檀与沈隽扶起。而后顺势将双手都放在岁檀的左右手腕上,不着痕迹地将沈隽握着岁檀的那只手拿开,要将岁檀往他的坐席那边带。
岁檀正掀起裙摆屈膝打算再度坐下,却因门外响起的敲门声停住了动作。
“进。”江王扬声喊。
春和一脸焦灼地快步走至江王身侧,附在他耳上,声音极小,却足以令江王惯于波澜不惊的面上波涛骤起。
岁檀眼看江王脸色大变,忙问:“怎么了殿下?”
无论现代还是古代,岁檀一直都是好奇宝宝。
江王面色很差,与他一贯云淡风轻的模样简直大相径庭。
只听他道:“湛芳姑姑殁了。”
“怎么会?”
岁檀难以置信,右手摸上了湛芳姑姑送她的那只乳白通透的玉镯子。
湛芳姑姑那日温和慈爱的模样尚在眼前浮现,昨日也才见过她,怎么会呢?
她忙问:“姑姑她是怎么……”没的。
江王眉头皱在一块:“母后去临照殿与母妃叙话时,宫人在母妃寝殿窗外的那棵玉兰树下看到了穿着一身袖着玉兰花裙裳的姑姑闭着眼靠坐树旁,那时姑姑已没了气息。”
岁檀听后叹了一声,脑中刹那间思绪翻涌。
那日湛芳要绣有玉兰的衣裳时,便已经存了要去黄泉之下陪伴旧主的心思吗?
如果早知道这样,就该将她接出宫来的。
若真有黄泉,那殷贵太妃想必早已转世入了轮回不知又去了什么人家吧。
可岁檀是死过一回的人,哪里去过什么黄泉又入过什么轮回,头痛欲裂地咽了气后,再睁眼便来到这儿了。
江王道:“王妃可愿随本王一道入宫,送姑姑一程?”
见岁檀点头应允,江王又示意春和送沈隽回去。
而沈隽自知有人过身乃是大事,便只看着岁檀与江王离去的身影,内心道了声来日方长。
方才自己与小坛虽彼此未能多说上几句话,可在小坛的眼神中,他是能看出小坛与他是有情意的,那他便不急在这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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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芳虽自幼便在宫中,至今已过几十载,然她的离世却并未对宫内造成什么影响,宫中四处看不到哪一处挂着白。树木仍生得魁梧,花朵仍开得争奇斗艳。
倒是尚宫局内,宫人们为求接替湛芳留下的专门守着临照殿的差事,将尚宫局谢尚宫的门槛都要踩平了。
湛芳平日虽待人和善,她一走素日亲近的宫人们面上总会出于各种原因掉下几滴泪,可内心里却都几乎为着幻想中接替了湛芳的日子而兴奋不已。
太后她仁善,湛芳故去后,便命人选个合适的人选接替湛芳继续侍奉于临照殿。
可人人心中都知道,若能来临照殿,哪里是来伺候人的,分明就是来享福的。
只需时不时擦一擦殿内陈设,扫一扫庭中阶前飘落下的花与叶,便能得到同延嘉殿的许贵妃殿中一等大宫女的例银。
太后虽念旧,时不时会来临照殿坐一坐追忆一番,可她哪会日日都来。其余时候,偌大的一间宫殿,不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哦,还有殷太妃与湛芳姑姑的鬼魂。
怕吗?
这宫中的活人可比阎王殿里最难降服的恶鬼都可怕。
便是拿延嘉殿来说,多少宫人竖着进去,蜷着身子塞在麻袋里扔了出去。这些事没人敢讲,可人人心中却都明白。
然,谢尚宫却是公正的主儿。宫人们见往她手里头塞银子塞也塞不进去,那便只能向别处想办法了。
湛芳姑姑的死讯本传不了那么快到江王耳中的。
因而,当岁檀与江王一同入宫进到临照殿内时,便看到一群宫人伏在湛芳的灵柩上哭个不停。
本来,以湛芳宫女的身份是不能在宫内停灵,应立时将尸身运至宫外的。可李太后念及与殷太妃旧日的情谊,又感念湛芳追随旧主的忠心,是以特地允许湛芳在临照殿内停棺一日,供宫人瞻仰。
岁檀看着哭做一团,如丧考批的宫人们,心想湛芳姑姑定是很好的人,否则也不会叫这许多的人前来哭吊。
她扶了扶一位趴在棺上哭得即将“断了气”的胖宫女,宽慰道:“这位姑姑,还请保重身体。”
胖宫女抽泣着:“王妃殿下您不知,奴婢是在掖庭做粗使活计的,平素吃不上什么好饭。那回湛芳姑姑见着奴婢瘦得可怜,明里暗里给了奴婢许多吃食。若没湛芳姑姑,恐怕奴婢早就下去陪太妃殿下了。”
岁檀看她如今健硕的身形便知,这些年定然蒙受了湛芳许多恩惠。一时心中感慨她是知恩图报的人。
其余宫人见状,也纷纷哭诉起了同湛芳的往日种种,话语中将湛芳捧得似菩萨一般高。
江王在一旁听着,却无多少动容。他走至湛芳的棺椁处,垂首看向躺在棺椁中的湛芳。
湛芳笑容仍旧和煦,穿的正是那日他遣人为她新做的绣有白色玉兰的衣裙。
湛芳待他,如同亲子一般。
自母妃身死,至他加冠出宫置府的这十几年中,湛芳便是日夜陪伴在他身侧形同母妃一般的存在。
湛芳从未开口问他要过什么东西。他早该想到的。
湛芳只是想穿得漂漂亮亮的去寻母妃啊。
他默默将湛芳的棺盖推上合拢,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一句话来。
人群中有人哭喊来一声:“湛芳姑姑家中无有亲旧子侄,奴婢愿认湛芳姑姑为母,年年为湛芳姑姑扫墓凭吊!”
“奴婢也愿意。”
一时间人人争当湛芳的泉下孝子。
这时,从殿门外走进一名中年女官,虽步履急切却端庄大方,很是周正得体。
她向江王与岁檀俯身行礼:“奴婢尚宫局谢婉,拜见江王殿下、王妃。”
江王这才缓下面色开口道:“谢尚宫不必多礼。”
岁檀问:“您也是来吊唁湛芳姑姑的么?”
谢尚宫颔首:“禀王妃,奴婢此来一为吊唁,二是有一事想问过殿下与王妃意见。”
岁檀:“什么事?”
谢尚宫缓缓道:“湛芳为人赤诚,阖宫敬佩。然,临照殿内一向是湛芳在值守。湛芳这一去,须得有人接下她的差事。可奴婢唯恐将人选得不妥帖,日后惊扰了贵太妃先灵。是以,还请江王殿下与您给拿个主意。”
谢尚宫一开口,周遭瞬间鸦雀无声,一个个垂着的脑袋上的目光悉数投向江王与岁檀。
先前伺候贵太妃的宫人,除却湛芳与李太后身边的行露姑姑,早都出宫或是陪在了各宫太妃身侧,因此也只能从寻常的宫人里头择选了。
岁檀闻言,也将目光投向了江王。
江王眸光正盯着那棵玉兰,片刻静滞后,道:“母妃生前不爱叫人伺候,似洒扫除尘这般事也常亲力而为。母妃已故去多年,本王以为犯不上再叫人枯坐殿中对着母妃灵位苦守。是以,本王觉着日后临照殿内,同宫中庭院各处一般遣人轮流洒扫即可。尚宫以为如何?”
母妃与湛芳,亦主亦友,当年湛芳执意苦守,他阻拦不得。
母妃先前向来不愿见到临照殿的宫人们闷在殿内,时不时放众人出去自由散步。那时他问母妃为什么,母妃说宫人囿于宫墙已是困苦了,她不想再将他们拘在更小的宫室中,想尽力叫他们做最大范围内自由展翅而飞的雀鸟。
因而今日,一为母妃当年的这番话,二为他不想叫不熟悉的人常伴母妃身侧,惊了母妃与湛芳的清静。
谢尚宫听后,又行了一礼:“殿下宽厚,奴婢明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