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跪着的宫人面色均不大好。若说方才的哭嚎中掺杂了些杂念,现下众人面上的悲恸却不像是装的。
湛芳的突然辞世,虽令岁檀意外,可说到底,她与湛芳不过只有过一面之缘。说觉得可惜是有的,可若说因此郁郁难平却是没有的。
她与江王坐车马回府的路上,马车中的二人心绪各异。
现下安静下来,她才又开始想起沈隽今日纸条上写的那三个字。
明明她也没有告诉沈隽她内心究竟是如何想的,可沈隽却告诉她会等她。她觉得被人坚定选择的感觉非常奇妙。
起初她对这个朝代并没有任何的特殊感情,只觉着混一天便是一天。她有时候甚至会突然觉得现下的一切或许都是一场剧本杀,也许她并没有猝死,总有一天剧本通关,她仍旧是原先那个苦哈哈的打工人。
因而哪怕当初小缸子死亦或是许贵妃的翻脸无情要置她于死地,在一时的震愕过后,似乎当初的感觉随着时间而冲淡了很多。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看过一场全息电影,在某个雨夜一口气看完一本小说一般,虽会为其中的人物悲伤难过,可是悲伤过后,又忽然发觉自己其实只是这桩故事的一个看客而已。
可是如今,她真切地被这故事中的人所在乎,坚定地被他选择,从前的种种都好似一杯陈酿一般,后劲极大。
她是真的想留在这里,想同沈隽白首,共他终老了。
可这一切,却全都要建立在她是个自由人的基础上。
想罢,她忽开口喊了一声在她身侧坐着闭唇不言的江王:“殿下。”
江王看向她,眸中有她先前未曾看到过的悲戚之色。
这眼神叫她觉得若是现在去问江王那名神棍的下落,委实并不合适。
她将身侧的车帘打起,而后仰着脑袋探出车外,须臾后,有些欣喜地回头向江王招手,“殿下您看。”
江王移至她身侧,就着她伸出的手指向天上看去。
夜空漆黑一片,有星子点缀其间,不过只是寻常夜空罢了。
岁檀道:“听说人死后会变作天上的一颗星,您看我手指的这颗,虽遥远却明亮非常,也许正是湛芳姑姑在为您照亮前行的路。”
江王闻言一怔,嘴角忽漾出些许笑意。
他知道她只是在宽慰他罢了。
他点了点头,握住她的手腕拉她在身边坐好,道:“我知道你是在关心我,别担心。”
见岁檀面上有些讪讪的,他又问:“对了,这几日未问过你,许家那小公子情形如何了,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倒是没什么,”岁檀忽想起今日许睿曾喊出了她一声“姐姐”的画面,面上不由得又愉快许多,“不过感觉他比先前好了许多。”
江王点了点头:“那便好。”
岁檀眉间忽有些愁绪:“只是……”
江王问:“什么?”
岁檀道:“只是我总觉得许贵妃是不是在憋一招大的?”
她可是知道了许贵妃的儿子是聋子这个秘密啊,许贵妃难道真的就这么允许她出宫逍遥自在么?
江王道:“莫怕。这几日底下的人虽未寻到那术士的踪迹,可对当初引荐那术士入宫之人已有些眉目了。”
岁檀问:“殿下又找到了新的证据么?”
江王道:“贵妃人在宫中,必然在宫外有些耳目,否则也不会对宫外之人知道的那般清楚。那术士入宫之前,曾去过雍王府上。”
岁檀:“雍王?”
江王:“昨日你我大婚,不知你有无印象。当时他坐在六弟身侧,穿一身紫色袍服。”
岁檀心道别说什么雍王了,便是他口中的“六弟”她现下也没记清到底是怎么个长相。
她与那位卫王也不过是那日拜谒太后时见过那一面,当时人都没认清楚,卫王就与井二姑娘出去了,她也是后来才后知后觉那先出去的少年正是卫王。
至于婚典上,她又全程用扇子挡着脸注意着身侧江王行进的脚步,唯恐走错了道,又哪顾得上注意大婚之时周遭都坐了些什么模样的宾客。
江王没听到她应,便道:“雍王是父皇第五子,其母许太妃是许贵妃的姑母。日后许贵妃之子若能得势,想必应是五弟所欲乐见的。”
岁檀问:“那您说,那术士有没有可能是被雍王的人抓了去?”
江王道:“倒也有这可能。只是五弟毕竟也是亲王,府上亲兵值守森严,倘若真叫那术士被他拿了去,这事也不怎么好办了。不过你莫急,总还能从别处想办法。”
正说着,车马已行至了王府门口。
待岁檀与江王一块入了府,正要与江王分道作别,去向她原本住的厢房。
江王却忽抓住了她的手腕,道:“王妃这是去何处?”
岁檀道:“今夜府上也没有什么外人,我就回先前住的屋去睡了。”
江王虽知这是事实,可一时却仍不想松开她的手腕。半晌,在岁檀愈发狐疑的目光中,才缓缓松开了她,道:“那王妃,晚安。”
岁檀被他这声“晚安”说得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江王居然记住了昨夜她随口说的这句话,不由得笑了一下,也笑盈盈地回了他一句“晚安”,而后冲他摆了摆手又说了声“拜拜”。
江王看着她这另一番奇怪的动作与奇怪的语气又是怔愣一下,看着她离去的袅袅身影又在心中将这句“拜拜”给默念了几遍。
他正想转身之际,却见那身影忽又冲他折返过来,他忙与她迎上去。
“怎么了?”他问。
岁檀道:“我想着好些天没见过小凳子他们了,如今小盆也不在,恐怕慈幼局中也无人能教一教他们。倘若耽搁久了,恐怕他们说话的能力又要停滞不前了。我想从明日起,每日许夫人带小公子来过后,便去慈幼局。”
她记得先前江王说倘若她要出王府,江王会派人保护她的。是以,她觉着与其明日临时找人保护她,慌乱中容易出差错。还不如提前告诉江王一声,也好叫他有时间安排人手。
江王道:“那我叫春和估摸着许夫人来的时间,提前将小凳子他们接过来。这样你也能省下些时间,多休息些。”
岁檀觉得这样也好,毕竟来回是挺折腾人的。
次日,许夫人来到王府时,小凳子几人已在王府庭院处等了些时候。她如往常一般将自家儿子放下,而后便出了府去附近茶楼吃茶。
待许夫人走了,岁檀将许府乳母怀中抱着的许小公子接了下来放在小凳子几人之间。
然她却觉着小公子今日有些恹恹的。
往常他虽也是不怎么爱搭理人的模样,可是今日却好似是身上有些不太舒服一般,才显得对周遭的东西并不怎么感兴趣。
岁檀问向许府乳母:“小睿今日吃坏什么东西了么?”
许府乳母道:“没有啊王妃,跟往常吃的一样。”说罢她摸了摸小公子的额头,“头也不烫呀。”而后又笑道,“想必才起不多时,尚未清醒呢。”
岁檀又打量了坐在地上有些耷拉着脑袋昏昏沉沉的小公子,觉着乳母说得也有些道理。要是她没睡好,铁定也这副鬼样子。
许府乳母在一旁看着岁檀教几个孩子说了会儿,忽觉得腹中有些不爽利,便同岁檀打过招呼,更衣去了。
岁檀看了眼那许小公子,却见他居然靠在树旁睡着了。不由地心中自嘲一声,想不到她现下也成了上课上得人睡着了的无聊老师。
眼看着小凳子几人也没集中什么精神,她觉着还是要同他们先走一走。
于是她一边拉身旁的小绿,一边对坐在许小公子身旁的小凳子喊:“小凳子,拉小睿起来。”她一边说,一边重复着拉小绿的动作,企图小凳子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小凳子在岁檀几遍的示范下,懵懵懂懂地去拽许小公子的手,只是力气控制不好,却一下子将许小公子拉倒,歪在了地上,竟累得小凳子气喘吁吁。
只是这许小公子睡得倒是很沉,眼看着摔得不轻,却没将他摔醒。
岁檀松开小绿的手,走上前将许小公子扶起来。
只见他唇已绀紫,呼吸已无,身上也凉得很,且四肢摸着也有些硬。
岁檀忙凭借着记忆,给他进行心肺复苏术,这是眼下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周遭候着的初桃与晴夏见状,也忙凑过来,齐声问:“这是怎么了王妃?要不要奴婢去请大夫?”
岁檀一边替许小公子按压着胸部,一边道:“快去请。”
初桃与晴夏二人慌忙点头离去。
岁檀忙又补充:“记得去请殿下。”
不多时,初桃与晴夏二人将一白发医者请了来,大夫诊断后,发觉许小公子气脉已绝,回天乏术。
岁檀难以置信:“死因是什么?”
正在此时,却见一名门仆喘着气急匆匆而来:“禀王妃,贵妃娘娘来了……您……”
岁檀抬头思忖之际,已见远远地向她走来了一道令人极为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的步履急切,面上表情尚未看出,却已经将声音放出:“江王妃,这是怎么了?”
初桃害怕极了,声音极颤,小声问:“王妃,这该如何是好啊……”
虽说许贵妃是尽人皆知的良善之辈,可哪个良善之人见到自家侄儿死在旁人府上,会善罢甘休?
到时候主子们出不了什么事,在一旁伺候的她与晴夏估计就要赔上一条性命了。
岁檀心如乱麻,却还是按住内心的无措,拍了拍初桃的脊背:“别怕。”
正此时,一阵芳香袭来,许贵妃已走近了,声音遽然提高了不少。
“睿儿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