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宗主一向算无遗策,他敢赌五日内,自然是五日内必然如此的。
瓦籍刚把东西交出去就后悔了。心想这么多年来打赌几时赢过?这一次也真是昏了头,居然敢和宗主打赌了。
复又思忖,觉得也未必没有几分赢面,毕竟小狐狸自己偷跑去万仞峰,又被宗主遣回来也是真的。遣回来便罢了,宗主还将司掌印叫去,这样明摆着的嫌弃,换谁受得了。
但心里仍然是惴惴,于是偷偷嘱咐小童子,多观察着些小狐狸的动向。
第一日童子来报:明师弟今日同佘师弟一同修行,练的是梅花桩与飞身剑,明师弟从桩子上掉下来五回,被人笑说是鸭子跳水,佘师弟便上来教了他几招,下午倒是能在桩子上站稳了。
二人同起共卧感情要好,膳时明师弟仗着自己可爱多要了几个饼子,全给佘师弟吃了,还摸他的腹肌,说自己以后也会有的。
第二日童子来报:明师弟今日同别的弟子演习身法,那弟子足有他两倍重,明师弟的剑戳上去连条白印也未留下,叫人好生揍了一顿。
他气得午饭也没吃,顶着日头练剑,把苏真人的花给打翻了,幸而谢阑路过被苏真人抓包,顶上了这个冤名。佘师弟说以后不可如此,明师弟嗯嗯应着,显然没往心里去。
第三日童子来报:峰上终于有不少弟子敢和明师弟说话了。当然大多还是女弟子,问他怎么都晒不黑的,一身肌肤像剥了壳的荔枝又白又嫩,到底晚上用甚么水洗澡,早上用甚么皂角洗脸。
几个师兄弟十分吃味,给明师弟编排了几首小娘子狐媚子之类的歌儿,讵料明师弟半点不在意甚至口齿伶俐地骂回去,反倒是佘师弟涨红面皮害臊的不行。
第四日童子来报:今日三峰会剑,诸堂论武。佘师弟力排众人夺得头筹,明师弟也光荣地拿了末座。
好在论罚的是苏真人,鼓励明师弟知错能改笨鸟先飞云云,可惜好像并没有起到什么安慰作用。明师弟自己坐在悲风亭下叹气,倏有白貂路过,被他攥在手心好一阵蹂躏。
第五日童子来报……第五日童子用不着来了。
瓦籍万万没想到居然真的撑到了第五日,眼看还有半个时辰太阳落山,他就真能把宗主的玉刀赢走了。
宗苍练刀归来,面具下的唇线紧绷着。
瓦籍摸着那柄漆黑冰凉的玉刀,憋着笑意喃喃:“好玉啊,好玉……”
宗苍坐下:“这太阳还没落山。”
松间只能瞧见一个太阳屁股了,瓦籍心说你就嘴硬吧:“也是。那就再等等。”
安分地等是不可能的,已经摸出了一枚锦囊准备装赢来的赌钱了。峰下云雾缭绕,瓦籍偏要嘴贱:“宗主你说,会不会是这山上风大路滑,小狐狸把脚给崴了。”
宗苍不应。
“或是这个水月堂今日晚放,小狐狸还在上课呢?”
宗苍还是不应。
“嗯……既然都不是,那他大概就是不想来了。”
被宗苍忍无可忍地拿刀鞘戳出去了。
日沉西山,石桌上的好玉都被瓦籍乐不滋滋地搜刮一空。宗苍胸口有点发闷,倏忽持刀起身,竟想往山下走。
走到阶前生生止住,心想:老子这是干什么?难不成还想下山去找他?
他拧起眉峰,正要回身,却听一旁草丛里窸窣一点怪动静,一只白貂咻得一声窜没了影儿,宗苍伸手拨开荣荣花木,看见半蜷缩在夜露中酣睡的少年。
明幼镜躺在几丛青蓝的龙胆花中,也不知是睡了多久,睫毛与鬓发都叫露水沾湿。仿佛是睡时肚饿,口中还嚼着那龙胆花瓣,模糊不清地梦呓着。
雪肤蓝花,交相辉映,生机动人。
宗苍的心口有种异样之感,定定望着他,竟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而明幼镜却被花上掉下的水珠一冰,湿润的羽睫一下子睁开,湿漉漉的桃花眼就这么望过来。
“宗、宗主。”
宗苍移开目光:“你在这儿做什么?”
明幼镜连忙爬起来,不好意思道:“我本来是想来找你的,但是看见你和瓦伯伯说话,我就没过去。在这儿等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宗苍点点头,心里却苦笑,你可真是来晚了。
“有事么?”
明幼镜踌躇着,很羞涩似的:“没、没有。”
宗苍见他耳颈泛起薄红,心想这孩子面皮可真薄:“以后要过来先知会甘武一声,我晚上不一定在峰上,省得你跑空。”
明幼镜眼睛一亮,拉住了他的袖口,见宗苍没甩开,便大着胆子,跟随他往万仞宫去。
侍者三三两两端上一些鲜果,明幼镜吃不太下,很苦恼道:“宗主,我先前在你面前说了大话,我现在老实了。”
“后悔了?”
明幼镜使劲摇头:“不是!我只是发现太难了。我是阴吸体质,可摩天宗的术法都是至刚至阳之法。两力相较,好似在我腹中打架,十分不听使唤!”
说着把自己的外衫掀起来,好像要证明自己肚子里真有谁人打架似的。
宗苍一把给他扯下来,无奈道:“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刚阳体质?期初都是这样的。苏真人应该教了你调息运气之法,时常吞吐平衡,时日久了,自然得以运用。”
“苏真人教的是很好啦!不过……”明幼镜悄悄地拿小拇指勾了勾宗苍的袖角,抿着红唇道:“宗主,我想和你学。”
宗苍动一动眼珠:“好啊,和我学天阳六道,过不了几日真气流窜,从你腹中爆发出来。”
明幼镜才不信呢!
不满意地跳下桌子,没一会儿又跑到角落铜架上的那把刀前,踮起脚比了比,发现自己竟比那刀高不了许多,一时不由得有些丧气。
又环臂圈住此刀一抱,费劲上提,依旧纹丝不动,顿时受挫地垂下了微乱发丝,俯下身来从刀面上看自己的倒影儿。
刀擦得顶亮,银晃晃照见他忽闪水润的桃花眼,刚要搭手上去,又见刀影中出现了一块挺大的黑翳,一回头,刀已经被宗苍从刀架上拔了起来。
“一百二十八斤,砸到你可不是说笑话。”
明幼镜倒吸一口凉气:“它叫什么名字?”
宗苍面具下的眸子里藏了几分笑意:“你觉着它叫什么好?”
明幼镜暗笑,他还能不知道吗?原书里多少次提及这把名为“无极”的玄铁重刀,说此刀为昔日宗苍流亡之时取龙骨炼化,其上淬过万鬼之血,反所点化之处,无不焦黑皲裂,宛如烈焰烧灼。
可他现在还是要装出一副一无所知模样,期待似的问名字。宗苍道:“……此刀名为无极,是那条幽山巨龙的名讳,我剔骨锻刀后,继承了下来。”
“龙……一定很可怕吧?”
宗苍平淡道:“倒是没想过这个。彼时心高气盛,见蛟捉蛟,遇龙杀龙罢了。”
……就算是主角攻也太狂傲了吧?
看他一副钦羡崇拜模样,宗苍心头一软:“机会难得,你想试试吗?”
“试试……无极吗?”
宗苍点头:“你来握着刀柄,带你走一式。”
明幼镜咽了咽口水。
“害怕?”
“不!”
明幼镜大声否认,小兽般跳到无极之前,将自己的双手覆盖在刀柄上。
宗苍搭手上来,他便被此人禁锢于臂弯之间,耳际与颈侧都被对方吐出的热雾所灼烧。
年长的男人野蛮凶悍、城府深不可测,但在某些事情上却粗莽迟钝,一无察觉般在少年耳畔低声道:“用你最大的力气就好,剩下的交给我。”
金玉击石般磁厚的声音在耳畔滑过,明幼镜的肩颈都麻了。他发觉宗苍握住他的手,放到了无极的刀柄上。
他单手持着刀柄,那柄重铁巨刀微微一晃,脚下的土地都震颤起来。有了他的帮助,明幼镜便能抬起这柄重刀,但也仅是片刻,便觉手腕酸痛难忍,难以维持。
“三宗道法以剑为本,大多不善用刀,你从前学习的身法,应该与此不同。”
宗苍臂膀发力,明幼镜便感觉到一种不容推拒的力量自刀柄传至虎口,又蔓延至筋骨每一处。
自上至下,由缓及迅。刀口劈下一瞬间,巨山般的重量几乎要将明幼镜的胳臂震碎。好在有昨宗苍持住,刀锋稳稳落在膝前半尺,似预算好一般精准无误。
“不过,凡所催动真气、强化力量之法,却是相同的。”
宗苍曲臂,引导着他将重刀收回腰际,而后回旋刀锋,迅速刺出!
脚下野花飞扬四落,刀锋贴紧草根拔起,所过之处,断草纷纷。
无极在二人身前破开一道急转折线,巨大的牵力使得明幼镜以为这刀几乎就要脱手而出。然而宗苍并拢的指节如此坚实,帮助他稳住刀身,忽贴紧他耳旁道:“那里的花,你想要哪一朵?”
他所指的地方是院内一大丛密布的龙胆花。花未全开,相叠的茎叶密密麻麻地挤作一处,便是用少女纤细的手指去采,也未必分得清哪朵是哪朵。
只有一朵上落了一只米粒大小的飞虫。明幼镜看到了:“飞虫!”
宗苍笑起来:“好!”
一声轰然巨响,大地龟裂出几道深深裂痕。烟尘散尽,定睛看去,那一朵初绽的龙胆花,被整齐地切下了花茎,正落在无极的刀锋上。
而那柔嫩的蓝色花瓣中间,纤小的飞虫仿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惊吓,直到明幼镜携起花来,才飘飘悠悠地展翅离去……
至于回望花丛处,其他花朵完好如初,鲜艳如常。